炒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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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偶讀陸祁孫的《合肥學舍札記》,卷一有都門舊句一則云:

「往在都門得句雲,栗香前市火,菊影故園霜。賣炒栗時人家方蒔菊,往來花擔不絕,自謂寫景物如畫。后見蔡浣霞鑾揚詩,亦有栗香前市火,杉影後門鍾之句,未知孰勝。」將北京的炒栗子做進詩里去,倒是頗有趣味的事。我想薌嬰居士文昭詩中常詠市井景物,當必有好些材料,可惜《紫幢軒集》沒有買到,所有的雖然是有「堂堂堂」藏印的書,可是只得《畫屏齋稿》等三種,在《艾集》下卷找到時果三章,其二是栗云:

「風戾可充冬,食新先用炒。手剝下夜茶,飣柈妃紅棗。北路雖上番,不如東路好。」居士畢竟是不凡,這首詩寫得很有風趣,非尋常詠物詩之比,我很覺得喜歡,雖然自己知道詩是我所不大懂的。說到炒栗,自然第一聯想到的是放翁的《筆記》,但是我又記起清朝還有些人說過,便就近先從趙雲松的《陔余叢考》查起,在卷三十三里找到京師炒栗一條,其文云:

「今京師炒栗最佳,四方皆不能及。按宋人小說,汴京李和炒栗名聞四方,紹興中陳長卿及錢愷使金,至燕山,忽有人持炒栗十枚來獻,自白曰,汴京李和兒也,揮涕而去。蓋金破汴后流轉於燕,仍以炒栗世其業耳,然則今京師炒栗是其遺法耶。」這裡所說似乎有點不大可靠,如炒栗十枚便太少,不像是實有的事。其次在郝蘭皋的《曬書堂筆錄》卷四有炒栗一則云:

「栗生啖之益人,而新者微覺寡味,干取食之則味佳矣,蘇子由服栗法亦是取其極干者耳。然市肆皆傳炒栗法。余幼時自塾晚歸,聞街頭喚炒栗聲,舌本流津,買之盈袖,恣意咀嚼,其栗殊小而殼薄,中實充滿,炒用糖膏則殼極柔脆,手微剝之,殼肉易離而皮膜不黏,意甚快也。及來京師,見市肆門外置柴鍋,一人向火,一人坐高兀子上,操長柄鐵勺頻攪之令勻遍。其栗稍大,而炒制之法,和以濡糖,藉以粗沙亦如余幼時所見,而甜美過之,都市炫鬻,相染成風,盤飣間稱佳味矣。偶讀《老學庵筆記》二,言故都李和炒栗名聞四方,他人百計效之,終不可及。紹興中陳福公及錢上閣出使虜庭,至燕山忽有兩人持炒栗各十裹來獻,三節人亦人得一裹,自贊曰李和兒也,揮涕而去。惜其法竟不傳,放翁雖著記而不能究言其詳也。」所謂宋人小說,蓋即是《老學庵筆記》,十枚亦可知是十裹之誤。郝君的是有情趣的人,學者而兼有詩人的意味,故所記特別有意思,如寫炒栗之特色,炒時的情狀,均簡明可喜,《曬書堂集》中可取處甚多,此其一例耳。糖炒栗子法在中國殆已普遍,李和家想必特別佳妙,趙君以為京師市肆傳其遺法,恐未必然。紹興亦有此種炒栗,平常系水果店兼營,與北京之多由乾果鋪制售者不同。案孟元老著《東京夢華錄》卷八,立秋項下說及李和云:

「雞頭上市,則梁門裡李和家最盛。士庶買之,一裹十文,用小新荷葉包,糝以麝香,紅小索兒系之。賣者雖多,不及李和一色揀銀皮子嫩者貨之。」李李村著《汴宋竹枝詞》百首,曾詠其事云:

「明珠的的價難酬,昨夜南風芡嘴浮,似向胸前解羅被,碧荷葉裹嫩雞頭。」這樣看來,那麼李和家原來豈不也就是一爿鮮果鋪么?

放翁的筆記原文已見前引《曬書堂筆錄》中,茲不再抄。三年前的冬天偶食炒栗,記起放翁來,陸續寫二絕句,致其懷念,時已近歲除矣,其詞云:

「燕山柳色太凄迷,話到家園一淚垂,長向行人供炒栗,傷心最是李和兒。

家祭年年總是虛,乃翁心愿竟何如。故園未毀不歸去,怕出偏門過魯墟。」先祖母孫太君家在偏門外,與快閣比鄰,蔣太君家魯墟,即放翁詩所云輕帆過魯墟者是也。案《嘉泰會稽志》卷十七草部,荷下有云:

「出偏門至三山多白蓮,出三江門至梅山多紅蓮。夏夜香風率一二十里不絕,非塵境也,而游者多以晝,故不盡知。」出偏門至三山,不佞兒時往魯墟去,正是走這條道,但未曾見過蓮花,蓋田中只是稻,水中亦唯有大菱茭白,即雞頭子也少有人種植。近來更有二十年以上不曾看見,不知是什麼形狀矣。

(廿九年三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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