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俳文
談俳文
我看中國遊戲文章,常想到日本的俳文,雖然講起俳文又非回到遊戲文章上來不可,這樣說法似乎有點纏夾,但這是事實如此,因為俳文的根源可以說是本在中國,然而兩者在本國文學上的地位卻又很有不相同,把他們拉在一起來看看,不但好玩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吧。
俳文原來是日本的名詞,具說當雲俳諧文,或俳諧體的文章。日本古時詩歌形式本有好幾種,後來只存短歌一體,通稱和歌,即以五七五七七凡五節三十一音合成的小詩。這原應分作五七,五七,七這三段落,可是普通總分為五七五,七七兩節,於是有時兩人聯句合作,為連歌之原始,或區別之曰短連歌。普通所謂連歌皆是長連歌,即以和歌十八或廿五或五十首連接而成,稱曰三十六韻或五十或百韻,由三人以上聯句,宜於歌會雅集,但最多的還是三十六韻,因古時有三十六歌仙之選,遂亦名之曰歌仙。據說在平安朝後期即十一世紀初已有連歌,至室町朝(十三四世紀)乃有俳諧連歌興起,后略稱俳諧,讀若Haikai,今歐人即用此稱以指俳句,其實俳句原只是俳諧連歌的第一句,後來獨立成為短詩之一體者也。俳文者即是這些弄俳諧的人所寫的文章。有名的俳人向井去來曾說:
「以俳諧寫文章為俳諧文,詠歌為俳諧歌,躬行則俳諧之人也。」
俳諧的名稱當然是出於中國,講出典的必引《史記·滑稽列傳》索隱云:
「姚察雲,滑稽猶俳諧也。」又谷素外《俳諧根源集》引《左傳正義》云:
「宋太尉袁淑取古之文章令人笑者次而題之,名曰『俳諧集』。」查《隋書·經籍志》,有《俳諧文》十卷,袁淑撰。今其書雖已佚,在唐代類書如《藝文類聚》《初學記》中尚有留遺,據嚴鐵橋輯《全宋文》卷四十四所錄共有五篇,而以《驢山公九錫文》為最有名,引書名或為「俳諧記」或為「俳諧集」,均不能一致。杜子美集中亦有《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其詞云:
「異俗可吁怪,斯人難並居。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舊識能為態,新知已暗疏。治生且耕鑿,只有不關渠。
西曆青羌坂,南留白帝城。於菟侵客恨,粔籹作人情。瓦卜傳神語,畬田費火聲。是非何處定,高枕笑浮生。」《范石湖集》中也有類似的作品,卷二十三中有《上元紀吳中節物俳諧體三十二韻》,很看得出是模仿老杜的,後半有數聯云:
「筳箋巫志怪,香火婢輸誠。帚卜拖裙驗,箕詩落筆驚。微如針屬尾,賤及葦分莖。」細寫掃帚姑筲箕姑針姑葦姑等民間習俗,但後邊就接著說:
「末俗難訶止,佳辰且放行。」又云:
「生涯唯病骨,節物尚鄉情。掎摭成俳體,諮詢逮里甿。」可見他對於這些事都很有情意,與老杜看巴蜀異俗的態度不同,唯其為俳諧體則一也。此等詩中並不見有嚙妃女唇甘如飴,或迫窘詰屈幾窮哉的話頭,似乎看不出什麼俳諧的地方,但如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用常語寫俗事,與普通的詩有異,即此便已是俳諧,日本俳諧師所謂以俳言作歌,亦是謂常談平話而非古文雅語耳,此亦是二者相近的一點也。散文方面卻很有點不同,袁陽源的那些九錫或勸進文等擬作其俳諧味差不多就在尊嚴之滑稽化,加上當時政治的背景,自然更有點意思,這是可暫而不可常的,若是動物之擬人化那是「古已有之」的玩意兒,容易覺得陳年,雖然喜歡這套把戲的人倒是古今都不會缺少的。正經如韓退之也還要寫《毛穎傳》之類,可以知道這裡的消息了,不過這是沒有出路的,我個人無論怎麼喜歡俳諧之作,此時也不得不老實的說也。
日本的俳文有一種特別的地方,這不是文人所做而是俳人即俳諧詩人的手筆,俳人專做俳諧俳連歌以及俳句,(在以前稱為發句,意雲發端的一句。)也寫散文,即是俳文,因為其觀察與表現之法都是俳諧的,沒有這種修練的普通文人便不能寫。其實俳諧文學也經過好些變遷,俳文的內容並不一樣,有的閑寂幽玄,有的洒脫飄逸,或怡情於花鳥風月,或留意人生的滑稽味,結歸起來可分三類,一是高遠清雅的俳境,二是諧謔諷刺,三是介在這中間的蘊藉而詼詭的趣味,但其表現的方法同以簡潔為貴,喜有餘韻而忌枝節,故文章有一致的趨向,多用巧妙的譬喻,適切的典故,精練的筆致與含蓄的語句,又復自由驅使雅俗和漢語,於雜糅中見調和,此其所以難也。松尾芭蕉(1644—1694)是俳諧開山的祖師,他將連歌從模擬與遊戲中間救了出來,變成一種寄託自然與人生的文藝,所寫文章亦即為俳文的首源,門人森川許六編《風俗文選》十卷,集錄芭蕉及其門下所為文,甚為後世所珍重。橫井也有(1702—1783)繼其後為俳文大家,著有文集《鶉衣》四編凡十一卷,稱為絕作,其後篇卷下有《六林文集序》,曾評芭蕉的俳文云:
「芭蕉之文正而俗中不失雅,譬如高門之士,扮作草笠道袍,花下憑几,而成串糰子終不下手,單飲茶休息著。不到此境地的人難及也。」此種文章讀且不易,更不必說譯了,前年冬天偶寫《老年》一文,曾將芭蕉的一篇《閉關說》譯出抄在裡邊,今便轉錄於下,取其現成可以利用作俳文之一標本耳。其詞云:
「色者君子所憎,佛亦列此於五戒之首,但到底難以割捨,不幸而落於情障者,亦復所在多有。有如獨卧人所不知的藏部山梅樹之下,意外的染了花香,若忍岡之眼目關無人看守者,其造成若何錯誤亦正難言耳。因漁婦波上之枕而濕其衣袖,破家失身,前例雖亦甚多,唯以視老后猶復貪戀前途,苦其心神於錢米之間,人情物理都不了解,則其罪尚大可恕也。人生七十世稱稀有,一生之盛時乃僅二十餘年而已。初老之至,有如一夢。五十六十漸就頹齡,衰朽可嘆,黃昏即寢,黎明而起,醒時思惟,復何所貪耶。愚者多思,煩惱增長,有一藝之長者亦長於是非。以此為渡世之業,在貪慾魔界中使心怒發,溺於溝洫,不能善遂其生。南華老仙破除利害,忘卻老少,但令有閑,為老后樂,斯知言哉。人來則有無用之辯,外出則妨他人之事業,亦以為憾。孫敬閉戶,杜五郎鎖門,以無友為友,以貧為富,庶乎其可也。五十頑夫,書此自戒。
朝顏花呀,白晝是下鎖的門的圍牆。」
末行是一首俳句,大意是說早晨牽牛花開著,或者出來一走,平時便總是關著門罷了。又有一篇《徒然詞》,因為篇幅很短,也就譯錄於後:
「居喪者以愁為主人,飲酒者以樂為主人。住於愁者以愁為主人,住於徒然者以徒然為主人。西行上人詩有雲,若無寂寞則山居亦難耐,是以寂寞為主人罷。又詠曰:
山鄉里又在叫誰呢,呼子鳥?
我本是想獨居的。
沒有比獨居更有趣的事了。長嘯隱士曰,客得半日之閑則主人失半日之閑。素堂常愛此言,余亦有句云:
使憂鬱的我更寂寞也罷,閑古鳥。」
這一篇小文雖然有名,可是不能譯得好,只能看其大意而已。呼子鳥與閑古鳥本是一物,據說他的叫聲很是凄寂,在中國大約是布穀之類吧。徒然作無聊解,題目如此,今仍之。橫井也有的俳文佳作甚多,前篇卷下有《妖物論》即其一,其文云:
「世間有妖物這東西,多出現為女人小兒,雖然聽說有大和尚頭,剃頂搭者卻終未聽見過。或問,只在夜裡出來,何故?答雲,因為白晝常有小孩們聚集,覺得麻煩。此殆可謂即事的名言歟。如與小膽的作對手,其技藝便大有成就,若遇武功之人則蒙意外的失敗。鬼化伯母,索還胳膊,狐化伯父,訓斥設弶。誠然,鬼如為伯藏主,而狐變為伯母,則其情狀亦遂無甚意思耳。凡此者其皆正風自然之本姿所應爾耶。人們大抵總說是狐狸所為,偶然亦有貓精水怪的消息,但原形之追究乃使後台顯露,殊無趣味。只是別無道理的妖怪,斯乃大有風致也。抑神因灑湯而附體,佛因稱名而來迎,唯此妖物與百物語相感應,乃無一定之形,既不載於《三才圖會》之書,亦不及於《訓蒙圖匯》之筆,但留其可恥的形貌於紅面的小人書而已。且古今之美人國色其末路皆不雅觀,或落魄關寺,或彷徨檜垣,或為猿澤池之藻屑所纏,或為馬嵬原之草葉所覆,終復歸於東坡九相之鑒定,亦正太煩,唯獨此物之終,不藉拉幕之陰影,亦不需掃帚抹布之隨其後,消滅似的忽然不見,此真是說不盡的可喜慶者也。」
也有的這篇《妖物論》拿去與芭蕉的《閉關說》相比,顯見得庄諧很有不同了。芭蕉差不多是金冬心所謂心出家庵飯粥僧,雖然他的著作全沒有方外的酸餡氣,但是他有閑寂自然與禪悅相通的俳境,不是凡人所能企及,他的詩不必說,文亦都能表示出這境界來。也有乃是中流士人,既弄俳諧自然奉芭蕉為祖師,卻不見得有禪的趣味,一方面正當滑稽文學盛行,又因為敦厚的性格與博洽的知識,使他不能就走入那邊去,結果是彷彿站在中間,自成一種姿態,我們如改評語來說,花下憑几,隨手抓成串的糰子吃,卻仍不失其高致,庶幾得之。芭蕉之風熄矣,人琴俱亡,再說閉關者猶畫有腳蛇也,《鶉衣》四編更為平易近人,至近稱為俳文的傑作,上文略加引述,以見一斑,至於諧謔諷刺的一路,因為重在文字上的遊戲,移譯更難,姑從略。
日本散文的系統古時有漢文和文兩派,至中古時和漢混淆別成一體,即為今語文的基本,俳文於此更使雅俗混淆,造出一種新體裁,用以表現新意境耳。到了現代則西洋文學思想流入國中,文字又一改變,蒙田闌姆的文章既多讀者,自有影響,此等豈非洋俳文乎?故現今日本的隨筆(即中國所謂小品)實在大半都是俳文一類,除高濱虛子尚自稱其文集為新俳文外,並沒有人再標榜俳文,也沒有人咒罵,這情形其實是對的,雖然在中國這恐怕永久不會得被了解。平心的想,這在中國也是對的,蓋中國是惜字—崇拜文字的國,有經書的國,與日本絕不相同,大家希望以文章報國或救國,眼見得如此被隨便的使用,又那得不辮髮上指屋棟也。
附記
也有文中「妖物」正譯當作妖怪,原題如此寫,故名從主人。羅生門的妖鬼為渡邊綱所敗,失其一臂,乃化形為綱之伯母,將臂取還。獵人設弶捕狐,狐幻為伯父伯藏主來加以禁誡,乃為油煎老鼠所誘,終落弶中,見狂言。正風亦云蕉風,謂芭蕉派的俳諧。貓精原雲貓又,水怪雲河童,或謂即中國所云水虎,恐未的。
小野小町老后落魄,乞食於近江之關寺,謠曲中有《關寺小町》一篇。筑紫之名妓檜垣年老窮居,有訪之者,見白髮老嫗汲水進陋屋去,蓋即其人云。又奈良朝有宮人失寵,投猿澤之池以死,帝哀之,至池邊吊其遺迹,見《大和物語》。馬嵬當然是楊貴妃的故事。原文雲左良左禮,直譯為被橫陳於草葉,稍不順遂,漫改作覆字。九相者列舉死後形相,自新死相至骨散相古墳相,蓋出於佛教之不凈觀,雲蘇東坡有詩,查詩集卻未見。百物語是一種說鬼的會,夜間集數人輪流說鬼怪故事,油燈中燃燈心百枝,每講一故事了則滅其一,夜漸闌那燈亦漸暗,至百物語講了而燈滅,必有可怕的怪物出現雲。
(廿六年四月十八日記於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