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范愛農

關於范愛農

關於范愛農

偶然從書桌的抽屜里找出一個舊的紙護書來,檢點裡邊零碎紙片的年月,最遲的是民國六年三月的快信收據,都是我離紹興以前的東西,算來已經過了二十一年的歲月了。從前有一張太平天國的收條,記得亦是收藏在這裡的,後來送了北京大學的研究所國學門,不知今尚存否。現在我所存的還有不少資料,如祖父少時所作艷詩手稿,父親替人代作祭文草稿,在我都覺可珍重的,實在也是先人唯一的手跡了,除了書籍上尚有一二題字以外。但是這於別人有甚麼關係呢,可以不必絮說。護書中又有魯迅的《哀范君三章》手稿,我的抄本附自作詩一首,又范愛農來信一封。(為行文便利起見,將詩寫在前頭,其實當然是信先來的。又魯迅這裡本該稱豫才,卻也因行文便利計而改稱了。)這幾頁廢紙對於大家或者不無一點興趣,假如讀過魯迅的《朝華夕拾》的人不曾忘記,末了有一篇叫作「范愛農」的文章。

魯迅的文章里說在北京聽到愛農溺死的消息以後,「一點法子都沒有。只做了四首詩,后曾在一種日報上發表,現在將要忘記了,只記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中間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雲散盡,余亦等輕塵。」日本改造社譯本此處有注云:

「此雲中間忘掉兩句,今《集外集》中有《哭范愛農》一首。其中間有兩句乃雲,幽谷無窮夜,新宮自在春。」原稿卻又不同,今將全文抄錄於下,以便比較。

哀范君三章

其一

風雨飄搖日,余懷范愛農。華顛萎寥落,白眼看雞蟲。世味秋荼苦,人間直道窮。奈何三月別,遽爾失畸躬。

其二

海草國門碧,多年老異鄉。狐狸方去穴,桃偶盡登場。故里彤雲惡,炎天凜夜長。獨沉清洌水,能否洗愁腸。

其三

把酒論當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自沉淪。此別成終古,從茲絕緒言。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

題目下原署真名姓,塗改為黃棘二字,稿后附書四行,其文云:

「我於愛農之死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釋然。昨忽成詩三章,隨手寫之,而忽將雞蟲做入,真是奇絕妙絕,辟歷一聲……今錄上,希大鑒定家鑒定,如不惡乃可登諸《民興》也。天下雖未必仰望已久,然我亦豈能已於言乎。二十三日,樹又言。」這是信的附片,正張已沒有了,不能知道是那一月,但是在我那抄本上卻有點線索可尋。抄本只有詩三章,無附言,因為我這是抄了去送給報館的,末了卻附了我自己的一首詩。

哀愛農先生

天下無獨行,舉世成萎靡。皓皓范夫子,生此寂寞時。傲骨遭俗忌,屢見螻蟻欺。坎壈終一世,畢生清水湄。會聞此人死,令我心傷悲。峨峨使君輩,長生亦若為。

這詩不足道,特別是敢做五古,實在覺得差得很,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也沒法子追悔,而且到底和范君有點相干,所以錄了下來。但是還有重要的一點,較有用處的乃是題目下有小注壬子八月四個字,由此可以推知上邊的二十三日當是七月,愛農的死也即在這七月里吧。據《朝華夕拾》里說,范君屍體在菱盪中找到,也證明是在秋天,雖然實在是蹲踞而並非如書上所說的直立著。我彷彿記得他們是看月去的,同去的大半是民興報館中人,族叔仲翔君確是去的,惜已久歸道山,現在留在北方的只有宋紫佩君一人,想他還記得清楚,得便當一問之也。所謂在一種日報上登過,即是這《民興報》,又四首乃三首之誤,大抵作者寫此文時在廣州,只憑記憶,故有參差,舊日記中當有記錄可據,但或者詩語不具錄亦未可知,那麼這一張底稿也就很有留存的價值了。

愛農的信是三月二十七號從杭州千勝橋沈寓所寄,有杭省全盛源記信局的印記,上批「局資例」,杭紹間信資照例是十二文,因為那時是民國元年,民間信局還是存在。原信系小八行書兩張,其文如下。

「豫才先生大鑒:晤經子淵暨接陳子英函,知大駕已自南京回。聽說南京一切措施與杭紹魯衛,如此世界,實何生為,蓋吾輩生成傲骨,未能隨逐波流,惟死而已,端無生理。弟於舊曆正月二十一日動身來杭,自知不善趨承,斷無謀生機會,未能拋得西湖去,故來此小作勾留耳。現因承蒙傅勵臣函邀擔任師校監學事,雖未允他,擬陽月杪返紹一看,為偷生計,如可共事或暫任數月。羅揚伯居然做第一科課長,足見實至名歸,學養優美。朱幼溪亦得列入學務科員,何莫非志趣過人,後來居上,羨煞羨煞。令弟想已來杭,弟擬明日前往一訪。相見不遠,諸容面陳,專此敬請著安。弟范斯年叩,廿七號。《越鐸》事變化至此,恨恨,前言調和,光景絕望矣。又及。」

這一封信里有幾點是很可注意的。絕望的口氣,是其一。挖苦的批評,是其二。信里與故事裡人物也有接觸之處,如傅勵臣即孔教會會長之傅力臣,朱幼溪即接收學校之科員,《越鐸》即罵都督的日報,不過所指變化卻並不是報館案,乃是說內部分裂,《民興》即因此而產生。魯迅詩云,桃偶盡登場,又雲,白眼看雞蟲,此蓋為范愛農悲劇之本根,他是實實被擠得窮極而死也。魯迅詩后附言中於此略有所說及,但本系遊戲的廋辭,釋明不易,故且從略,即如天下仰望已久一語,便是一種典故,原出於某科員之口頭,想鏡水稽山間曾親聞此語者尚不乏其人歟。信中又提及不佞,則因爾時承浙江教育司令為視學,唯因家事未即赴任,所以范君杭州見訪時亦未得相見也。

《朝華夕拾》里說愛農戴著氈帽,這是紹興農夫常用的帽子,用氈製成球狀,折作兩層如碗,卷邊向上,即可戴矣。王府井大街的帽店中今亦有售者,兩邊不卷,狀如黑羊皮冠,價須一圓余,非農夫所戴得起,但其質地與顏色則同,染色不良,戴新帽少頃前額即現烏青,兩者亦無所異也。改造社譯本乃旁註氈字曰皮羅獨,案查大槻文彥著《言海》,此字系西班牙語威路達之音讀,漢語天鵝絨,審如所云則愛農與紹興農夫所戴者當是天鵝絨帽,此事頗有問題,愛農或尚無不可,農夫如閏土之流實萬萬無此雅趣耳。改造社譯本中關於陳子英有注云,「姓陳名浚,徐錫麟之弟子,當時留學東京。」此亦不甚精確。子英與伯蓀只是在東湖密謀革命時的同謀者,同赴日本,及伯蓀在安慶發難,子英已回鄉,因此乃再逃往東京,其時當在爭電報之後。又關於王金髮有注云,「真姓名為湯壽潛。」則尤大誤。王金髮本在嵊縣為綠林豪客,受光復會之招加入革命,亦徐案中人物,辛亥紹興光復後來主軍政,自稱都督,改名王逸,但越人則唯知有王金髮而已。二次革命失敗后,朱瑞為浙江將軍承袁世凱旨誘金髮至省城殺之,人民雖喜得除一害,然對於朱瑞之用詐殺降亦弗善也。湯壽潛為何許人,大抵在杭滬的人總當知道一點,奈何與王金髮相溷。改造社譯本注多有誤,如平地木見於《花鏡》,即日本所謂藪柑子,注以為出於內蒙古某圍場,又如揍字雖是北方方言,卻已見於《七俠五義》等書,普通也只是打的意思耳,而注以為系猥褻語,豈誤為草字音乎。因講范愛農而牽連到譯本的注,今又牽連到別篇上去,未免有纏夾之嫌,遂即住筆。

(廿七年二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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