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二章番外一
萬曆十年,滿月高掛枝頭,明亮的月光落在地上,給綠水青山染了柔軟的白。
更夫敲著銅鑼,亘古不變的叫喊從街頭到巷尾。
早已熟悉這聲音的百姓沒受到一點影響,砸了砸唇,翻個身繼續睡。
就在萬籟俱寂間,雲親王府主院里,女人慘叫聲不斷。
三更兩點,女子拉長的尖叫猛地到了一個高點,孩童的哭聲在屋內響起。
屋外已經困得快要睡著的男孩兒倏地瞪大眼。
「生了,母妃生了。」
產婆抱著小小的嬰孩兒一臉喜色,可對上雲親王不咸不淡的表情,嘴裡勉強說了恭喜的話。
雲親王接過孩子,雖然已經清洗過,可依舊帶著血腥味兒。
「瑩瑩月光,幾度令人慕,就……」
「就叫我慕月了。」
清脆的接話聲打斷雲王妃的回憶,她還沒回過神,身邊的唐慕月已經不耐煩地拉長了調子。
「母妃,我都這麼大了,你怎麼還在講我剛出生的事情啊?」
雲王妃瞪眼,「怎麼?就算你娶妻生子了,也是本妃辛辛苦苦生下來的。」
唐慕月撇嘴,不想被念叨,提起裙擺就跑了。
「小姐,慢點兒,您慢點!小心摔著了。」伺候的丫鬟心驚膽戰。
唐慕月不以為意,府里的丫鬟總是這樣大驚小怪。
跑到大門口,正準備偷溜出去,就被侍衛也攔下。
「王爺有命,小姐不得外出。」
唐慕月氣得跺腳,她不過是打了一個欺壓百姓的富家公子,怎麼父親還把她給關起來了。
她不過是小小的懲治了那公子一番,難道那人還敢來找她麻煩?
她可是堂堂雲親王府的嫡出小姐的,誰敢不給她三分面子。
雲親王府的榮耀常伴心頭,就在唐慕月以為這樣便過了一輩子時,當頭迎來一棒。
在聽到雲王妃提出要與當朝五公主相處好的要求時,唐慕月甚是憋屈。
五公主刁蠻任性之名,京都誰人不知。
得知母妃有意讓哥哥迎娶五公主,唐慕月去佛堂大鬧了一場。
向來溫和的母妃大發雷霆,唐慕月不懂,為何素來疼人的母親會下這樣的決定。
她又哭又鬧,本以為哥哥也會抗拒,誰想得來的卻是冷淡的答應聲。
現在想來,原來哥哥早就知道了父親母親復國的打算,只有她一人被蒙在鼓裡。
無知,天真,可笑,又何其幸運。
「長公主,早膳端來了。」
木公公讓人奉上了早膳,即使到了生死決戰的關頭,御膳房的廚子們依舊將膳食做得十分精美。
從過往中回神的唐慕月將木公公臉上的愁緒收入眼底。
「去給本宮多拿幾壇酒來。」
木公公皺眉,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讓人照辦。
「本宮好像聽見了號角聲。」唐慕月忽然道。
木公公低頭,「算算時辰,皇上已經到城門了……大概兩軍交戰了。」
「是嗎?」唐慕月低喃一聲,揮退了所有人。
桌上熱氣騰騰的米粥漸漸冷卻,窗外風吹過枝頭,帶走僅存不多的枯葉。
殿內寂靜無聲,獨自一人的呼吸聲回蕩在奢華宮殿里,空曠得可怕。
就像回到了被送去江南避劫數的時光。
年十七,遇命劫,稍不慎,香玉殞。
十二字批言讓唐慕月嗤之以鼻,卻讓雲王妃徹夜難眠。
屋內的燭光亮了一夜,隱約還有吵鬧聲。
第二天,唐慕月就被送去了江南。
十個暗衛,三十侍衛,如看守死囚,寸步不離。
江南的水延綿悠長,整天無事,唐慕月便趴在牆頭,看著輕緩流水從宅子前面水渠流過。
緩緩的,連綿不絕地,就流到了哥哥大婚的那日。
似乎得了吩咐,那天府里的廚子也做了一桌酒席。
她倒了三杯酒,兩杯擺在北方。
敬給如願以償的哥哥、成為她嫂嫂的好友。
豈料,這敬的酒喝不到,婚也沒成。
許是怕唐慕月擔心,雲王妃未曾以書信告知大婚的變故。
可唐慕月卻聽府里的丫鬟多嘴,知道事情經過後,心生不滿。
古來征戰幾人回,養尊處優的哥哥何時遭過這種罪。
又聽得丫鬟說五公主執意留在雲王府,唐慕月心裡稍安。
哥哥的心思她了解,最開始對裴雲嵐的抵觸化作情絲,將他纏繞。
而她更是與雲嵐成為好友。
一方是哥哥,一方是朋友,唐慕月希望兩人能白頭到老。
看著院子里的樹葉漸漸變黃,被朦朧細雨打到地上,唐慕月細數著日子。
只要到了十八的壽辰,她就可以回家了。
期盼歸家的同時,她心裡盤算著絕對要跟母妃慪氣一個月。
不過是一凶卦,便將她扔到了江南,何其殘忍。
誰想原來遇命劫的不是她,竟是雲親王府啊。
雲世子叛變,雲親王與雲王妃自盡在天牢中的消息傳來,唐慕月在大雨中站了一夜。
總算明白什麼是真正的何其殘忍。
與母親的最後一面,她在做什麼?
哦,好像是怒目而視。
與父親的最後一言,她說的是什麼?
嗯,好像是我不想再見到你。
淋了一夜雨的唐慕月第二天就病倒了,等她再睜開眼,就看到了唐慕華憔悴的眉眼。
恨意不可控制。
為何無故造反?
為何要害死父親母親?
質問砸在唐慕華身上,最終換來的只是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這是父王和母妃希望看到的。
十二字,如判令,砸得人頭暈眼花。
唐慕月怨。
可看到唐慕華被姦細算計,身中劇毒之時,她開始慌張。
軍醫束手無策,唐慕月只好寄希望於那不是從何處冒出來的巫師,同時心裡懊惱著,若是雲嵐在就好了。
有了巫師的葯,唐慕華保住了性命,可遲遲未醒。
唐慕月日日守在他床頭,偶爾聽得他開口喚幾聲「雲嵐」,卻始終沒有清醒的蹤跡。
唐慕月著急,想著就算如今身份對立,可依照雲嵐的性子肯定也願意施救,便讓人去京都請人。
這派出去的人還沒走出軍營,不想軍營卻迎來了客人。
唐慕月認得她,她是哥哥的通房丫頭。
滿身狼狽的喜鵲卻帶來裴雲嵐與人通姦的消息。
唐慕月又驚又怒,差點讓士兵將喜鵲給打殺。
誰料她說得頭頭是道,唐慕月下意識地想起當初裴雲嵐不願意嫁給哥哥的樣子。
狐疑的種子一埋下,輕而易舉地就生了根,發了芽。
父母,朋友,哥哥……
她所擁有的一切就像掌心細沙,不管她再努力,都阻止不了它從指縫溜走。
所幸唐慕華三日後醒了過來,至今唐慕月都無法形容那三天自己是怎麼過來的。
看著唐慕華處理完軍事,唐慕月再也憋不住,吐露出裴雲嵐似乎跟別人有私情的消息。
唐慕月以為唐慕華會不可置信,會震怒不已,卻沒料到他除了黯然神傷外,便是瞭然。
唐慕月震驚,追問了許久,才聽到唐慕華淡淡道。
我早就知道裴雲嵐心裡有人。
唐慕月忍不住笑了起來。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她不過是離開了京都一段時間,似乎所有事情都變了。
是他們變了,還是自己從來都沒了解過?
從頭到尾都被人瞞著,跟個傻子似的被耍得團團轉,還歡喜不已。
殊不知,自己竟是連傻子都不如。
之後唐慕月再沒插手過唐慕華的事情。
看著唐慕華利用夏恆性命垂危的消息,引誘下落不明的裴雲嵐前往邊關。
看著唐慕華派了大批將領埋伏,企圖劫走裴雲嵐卻失敗而終。
看著唐慕華大發雷霆,同時知曉了裴雲嵐竟然愛上了自己的師父。
看著唐慕華滿身暴躁,一臉不甘,唐慕月冷笑幾聲。
原來之前的從容淡定都是裝腔作勢。
世子的尊嚴,唐朝遺孤的榮耀,不准許他敗在一個女人身上。
唐慕月以為自己可以冷眼看著唐慕華爭奪權勢,周遭事情都在與她無關。
可當看到夏軍送來的已經開始腐爛的雲親王雲王妃的屍首時,唐慕月崩潰大哭。
她恨!
恨夏皇夏后,恨裴雲嵐!
恨唐慕華,恨雲親王雲王妃!!
夏國皇后被打入冷宮,太子失勢,再加上巫師所打造的鬼軍,唐軍所向睥睨。
唐慕月再出營帳時,夏太子已死,夏國已亡。
她是唐朝的長公主,尊貴的人上人。
錦衣玉食,綾羅綢緞,稀世珍寶,如同鶴頂紅之毒,日日侵蝕心頭。
「不好了不好了!皇上……皇上戰敗身亡,夏軍已經攻進城門,朝著皇宮來了。」
侍衛跑過院中枯樹,帶起一陣狂風,也掀掉了最後一片枯黃樹葉。
枯葉熬過了寒冬,卻在春日到來之前,墜落枝頭。
門外宮女太監亂做一團,只剩下木公公衝進殿內,勸她離開。
唐慕月彎起唇,「木公公,照顧好佑嵐,別告訴她這些事情。」
木公公落下淚,轉身匆匆離開。
拆下美酒封蓋,醇香美酒灑在屏風,床幔上。
從床頭到門口,從東邊到西邊。
單手掄起酒罈實在有些累,唐慕月晃了晃身子,酒罈摔碎在腳邊。
殿外傳來兵刃相撞的清脆聲響,與宮女太監的尖叫混合。
唐慕月拿起火燭,殿門猛地被撞開。
「都過來,她就是長公主——」
唐慕月面色平靜,鬆開手。
明黃的燭光透著淡淡的藍,一瞬間蔓延開來。
「失火了!!」
「快救火——」
撲面的熱浪燙熟身軀,唐慕月坐在床邊,緩緩閉上眼。
哥哥,我來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