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槐怪談
亭亭的腳傷好了一周后,她和小胖結識了巷子中的一位新朋友,名叫陸畔。這個陸畔要比亭亭小一歲,和小胖同齡。此人雖在巷子住了有些年份,但每天除了上學,就幾乎足不出戶了,就讀的學校也是遠在十幾裡外的中心小學,亭亭和小胖自然是沒機會見到。而這次三人能成為朋友,這還得虧了一棵老樹的緣分。
在花街巷歪歪曲曲的主幹道盡頭,會分縷成兩條小路,其中一條小路沒有尋常鋪設的青石板,只是一道在四季常青的早熟禾中踩踏而出的黃土小徑。黃土細軟如沙,塵揚著將行人的視線向遠處帶去,而小路的盡頭,威嚴著一幢敦實的廟宇。廟宇很奇特,據說是幾十年前原始魔術師們用來祭祀的建築,一度荒廢落塵,蛛網密布。但十年前,卻有一家老少搬了些傢具進去,足足有八九號人,一直居住到現在。平日里,男主人每天西裝革履的提著公文包出門,舉止頗有些社畜的牢騷感,他從不回應鄰居們的招呼,低著頭滿臉厭世。女主人是個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瘦小女人,偶然帶著一個僕人模樣的姑娘去巷口便利店拾掇些袋裝零食。廟宇的門很大,敞開時,一眼能將四方寬拓的大院瞧個大半,庭中一株黝黑的老槐樹,葉子幾乎全無,只會在每年春天抽出屈指可數的幾支綠芽。遠遠看上去,錯綜盤曲的黑色樹枝更像是地底下的樹根,是本末倒置般倒著栽下來的。炎夏的傍晚,總會有三兩面貌相似的老人躺坐在樹下的搖椅上,蒲扇微曳,帶動老人銀絲反光,晃閃過遠處好奇人的眼睛。
亭亭和小胖對這神秘但陰森的一家沒什麼好感和興趣,但兩人卻時常在經過時,痴痴地望著那棵古怪的老樹。亭亭依然記得她剛剛搬到花街巷時,是一個夏天。初來這種古老的巷居,覺得這裡的幽深環境和往前工廠宿捨生活大有不同,迫不及待地到處參觀,誤打誤撞間一頭扎進廟堂里,這才看到了老槐。
原本兩人只認為這是一棵樣貌古怪的老樹而已,但隨著時間推移,蹊蹺略顯。某日,他們玩耍過頭忘了歸家的時間,回過神就已是月色罩籠,兩人行到小胖家後院附近時,一陣悅耳的夜鶯嘹亮讓他們隔著那片稀疏的老林望到了遠處的廟堂。這下小胖又來了興緻,也不管亭亭願不願意,拖著她就過去了。待到近處,那堂側的圍牆遮不住那棵老樹伸張的樹枝,樹枝周圍透著微弱的光,大概是慢慢升起的月亮光圈。
「好漂亮啊。」小胖指著老樹。一半是發自內心的,原本漆黑光滑的樹枝此時反射著月光就好像披撒著銀華。
亭亭點點頭。這個時間的廟堂肯定是關了門的,他們既不能站得太近,又不能站得太遠,太近了看不到,太遠了看不清。此番情景,勾起了亭亭心中之疑,「小胖,你知道這個老槐樹活了多少年了嗎?」
「不知道。」
「我總覺的這棵樹有些奇怪,像是樹枝長在土裡,樹根露在外面。從沒見過它長過葉子。」
小胖沉默了一會兒,臉上少一些悅色,更多一抹嚴肅,「小亭,跟你說件事,你可能會不太相信。但我記得以前的這棵樹是遠沒有這麼高的。」
「哈?」
怎麼看這棵樹都像是瀕死的老樹,花了不知多少年歲才成這般高度。小胖才十歲出頭,怎麼可能目睹老槐顯而易見的生長呢。這樣想著,亭亭表示不相信,「這……不太可能吧。感覺這棵樹隨時都會老死,你看它連枝葉都不長了,怎麼可能肉眼可見的長高呢。」
「是真的!我記得很清楚,我很小的時候,這樹還沒這個院牆高呢。」
「可能是你當時太矮了,看不到吧。」亭亭嗤笑了一下,但後知後覺地沉下臉。確實,從小胖家這邊看過去,如果看不到老樹,那就肯定是被圍牆遮住了,這和身高無關。想到這裡,她忽然憶起自己第一次誤闖院廟的時候,那時的老槐樹好像確實沒有現在這般高大。於是,她一改觀點,「小胖,你好像說得沒錯。」
「對吧。」小胖繼續說道:「我還覺得奇怪呢,問過我爸,我爸壓根沒注意到這回事。」
「等等!」亭亭發覺自己遺漏了一個很重要的點,「你說,以前這棵老樹還沒有院牆高?」
目測圍牆的高度撐死也就三米,而現在老樹主幹就和牆壁齊平,向上伸長的叉枝將整個樹冠都露了出來。亭亭有些震驚,為何自己沒有早早察覺,一直覺得這只是棵吊命的老樹,隨時會在某場暴風雨之中潰倒,誰料想老樹還在瘋狂生長著。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先入為主的認為這是一棵槐樹的呢?只不過是巷子大家的一致稱呼,現在亭亭卻對它產生了懷疑。
「你一家不是一直在這兒生活的嗎?要按目前這樹的生長速度,你父親經歷過這麼多年肯定會發現啊。」
小胖撓了撓頭,「我是出生在這裡沒錯,但我爸媽也沒在這裡待多久。好像他們搬到這裡沒多長時間我就出生了。」
對於老樹,兩人知之甚少,胡亂的猜測到底也只是徒勞。於是小胖用拳頭重重地砸了一下手掌,滿眼的興奮,「喲西,老樹調查小隊正式成立!副隊長,咱們找機會來好好調查一波。」
「我可沒說要加入。」
「喂喂喂,你不想知道這樹的秘密?說不定這樹可是少有人知的瀕危物種呢,說不定還是新物種,你不想發現新物種嗎?少不了你的好處的,到時候就以你的名字命名,就叫『羨亭樹』。」
亭亭被小胖神秘兮兮的樣子唬住了,點了點頭。關於這件事,她還是非常好奇的。很快,兩人不說話了,都靜靜地看著從樹杈里慢慢顯露的月亮。夜色里,廟宇檐角環連著的片瓦猶如魚鱗一般,泛著櫛比的微光,合著圍牆上枯色的地棉殘骸都潤色生機了起來,整個廟宇看起來又美麗又詭秘。
隔天周日,兩人趁著廟宇大門敞開,東張西望地進去叨擾,裡面照舊坐著兩個老頭一個老太。小胖非常有禮貌地向他們詢問關於老槐樹的事宜,但卻被白了幾眼后趕出院外。正當兩人生氣著失望而歸時,眼尖的小胖在外院側邊看到了一個蹲著玩枯枝的小男孩,便是陸畔。
小胖一副自來熟的樣子,學著地主家兒子那種背手踱步的樣子,弓著胯過去,就是一頓胡吹海捧。這陸畔平時也沒什麼玩伴,只在剛開始有被嚇一跳的緊張,隨即就和小胖聊開了。兩人勾肩搭背,有說有笑,一旁的亭亭只聽著男生之間的話題,一句都插不上,只能沉默著乾笑。
一開始小胖還和陸畔聊著最新的動畫片,結果聊著聊著,他發現那陸畔果然就住在廟堂里。陸畔還實話說他一家都住兒,那裡面的老頭老太是他的爺爺奶奶還有二爺爺(陸畔爺爺的二哥)。於是乎,小胖就順勢詢問了那棵老樹的情況,但起初的陸畔啥都不肯說。不過,看到他那躲閃的眼神,精明的小胖一再追問,使勁拍著陸畔的肩膀,挺身出一派老成模樣,「你就和我說一下嘛,我們可是剛成為朋友,朋友之間最重要的是什麼?禮節!知道吧。剛剛我可是跟你說了不少關於我和我家的情況,現在該你了,別猶猶豫豫的,男孩子,大氣點!」
這陸畔似乎有些不諳世事,好不容易交上個同齡的鄰居朋友,心中甚是喜悅,聽得小胖的一番攛掇,他狠狠心,不顧父親和爺爺的訓誡,將實情一下道出。
原來,這棵老槐樹是陸畔一家的傳家寶,是有靈性的。老樹生長十年便會自然枯死,這時樹榦中間會孕育一棵新苗,新苗會重新長成老樹,如此輪迴循壞,一個十年又一個十年。陸畔還說他很小的時候見過那新苗,他記得老樹的樹榦會像被斧子劈開那般自然裂為兩半,裡面暴露出一小點很不起眼的黑色小團,那小團會忽然抽出一根纖細的小枝,而後小枝逐漸發光,竟是一株無葉的幼苗。那時候他還在被父親抱在懷裡,按理說那個年紀看到的事物早就被遺忘了。但新苗通體翡翠般的光輝就像印記一樣深深的刻在他的腦子裡,連閉上眼睛都會浮現出來。自看到新苗以後,陸畔的父親每天都會削一些樹芽磨成粉末讓他睡前服下,每每都會有一些古怪的夢境出現。
那些夢很真實很恐怖,因為他曾夢到自己是一個牛角狼面的猩猩狀怪物,大肆破壞,到處啃食人血。怪物的身形很大,能俯瞰到地平線的弧度,他一抬腳就能感覺到地面在微微的震動。他還會夢到和一些獅子和巨象狀的奇怪巨獸結伴而行,但似乎都是在單純地殺戮。
這些夢境讓陸畔很困擾,上課時也經常一閃而過夢中畫面,導致他的注意力很難集中,學習成績也是中等偏下,老是受到父母的責備。但這些委屈似乎都是有補償的,陸畔從出生到現在,從未生過病,哪怕在最冷的冬日,赤裸身子在雪地里狂奔也不用擔心患上感冒,他覺得這其中多半是老槐樹的藥物因素讓自己強身健體了。
說到這裡,陸畔一臉做賊心虛的樣子,叮囑讓小胖和亭亭不要告訴其他人,說要是被父親知道了鐵定要削他一頓。雖然小胖平時是個小土匪一樣不講理的人,但他也不是個壞到骨子裡的傢伙,最多和亭亭一起交流分享,是斷然不會告訴別人的,於是他連忙點著頭,拍著胸脯答應。
而亭亭卻對陸畔的言語產生了另外的疑問,「既然是傳家寶,那這棵樹有什麼樣的價值?真的只是強身健體?那這樣的話你的父母長輩應該也在服用吧。」
面對疑問,陸畔卻答不上來具體,只說沒見過除自己以外的人服用過。如此,亭亭便知道他的父親一定是有意地隱瞞了一些事情。既然這棵樹被磨成粉末服用后能強健身體,但陸畔的其餘家人卻沒有因此受惠,實在令人不解。而他們一家如此神神秘秘,住哪裡不好,非要住這種破敗的廟堂,又栽植著一棵不斷重生的怪樹,其中必有緣由,但從陸畔嘴裡肯定是問不出來了。
說到普通植物可以作為傳家寶的價值,無非就兩種可能性。一是作為昂貴的木材,比如金絲楠木的傢具;二是高效的藥用價值,比如千年靈芝人蔘等。而亭亭的想法已不止於此,自從接觸到了魔術師這一名詞之後,尋常的生活在她眼裡總起伏著魔法的波瀾,她懷疑這棵老樹可能與魔法有關,於是她接著問道,「陸畔,你家裡人可曾經有過魔術師?」
陸畔脫口而出,「有的,我爸就是,他每天都去事務所。我去參觀過,有好多其他的魔術師當他的手下。喔,還有我的爺爺和二爺曾經都是,但現在都退休不幹了。」
這下亭亭就敢確信了,雖然陸畔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這棵不符合常理的老樹一定和他們家族的魔術師血統有關。此行「收穫」頗豐,亭亭滿意地和陸畔道別,小胖倒是有些失望,大概是覺得錯過了發現新物種的機會。
三人惜別之時,斷然沒有想過這是他們為數不多,需要珍惜的談話機會。
下一周的周五下學后,亭亭和小胖決定再次去尋陸畔玩耍,當兩人行到廟堂門口時,卻發現灰紫色的大門緊閉。小胖嘟囔了幾句髒話,確實,這個時間點,緊閉大門是有些不尋常了,就好像提前知道他們要過來,故意關門謝客一樣。他右手摳了摳大門上碗口大的柳丁,憤憤地踢了踢包裹大門下緣的門檻,立馬留下一張規則古怪的鞋印。亭亭見小胖如此暴躁蠻橫,就拉了拉他的衣服勸慰道,「今天就先回去吧,反正我們就住這裡,遲早都能見到他的。」
「這怎麼行?」
小胖可不是個怕事的人,他想著大不了把陸畔喊出來。於是他揚手抓住大門前的獅銜銅環,用力地砸著門,尖叫著,「有人嗎?有人嗎?」
沒人回答。
看著小胖像個猴子似的在門前呲牙咧嘴,亭亭總覺得這種行為有些擾民了,她四顧一望,說道:「說不定是陸畔還沒到家呢,他不是在中心小學上學嘛,好像挺遠的吧……」
小胖一愣,滿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是哦,說的也是。」
正當兩人後退兩步,那原本緊閉的大門竟然「吱呀」一聲,緩緩動了起來。露出的縫隙不大,能窺見裡面有一個穿著樸素的女人正眯著眼打量著他倆,正是常伴陸畔母親身側的那位姑娘。那姑娘露出嫌棄的眼神,隨即把門關上了,這讓亭亭和小胖滿目怔懵。
小胖先反應過來,尖著嗓子大叫,「我他媽我就說!他們果然是故意不見我們!一群狗比!」他一步竄到門前,揀到大門上一塊木製較為稀疏的地方就捶,聲音怪嚇人的,感覺他那小拳頭隨時都能把門捶穿似的。「人呢?就這麼怕見小爺我?趕緊的!出來給小爺我舔鞋!」
「啪!」
門一下子就大開,剛剛那個神色古怪的女人現在一臉怒容,厲聲對小胖喝道,「你就是上次那個小屁孩吧?有多遠滾多遠,不準再到這裡來!」
「憑什麼?你算個雞爾?我來找陸畔,沒想見你這玩意兒,趕緊的把他喊出來,小爺要找他玩兒!」
這罵仗的陣勢可把亭亭嚇到了,她拉住身體不斷前傾的小胖,勸道,「你好好說話嘛,說不定這是他姐姐呢……」亭亭倒是有時會看到陸畔的母親和這個女人一同出門,但她的認知里可沒有「僕人」這一名詞,只當是陸畔的姐姐了。
「管她呢。」小胖一臉沒好氣。
那女人陰著臉,冷笑兩聲,「你還好意思來找少爺?他都被你害得關禁閉了!」
「哈?被我?」小胖也冷笑相迎,「搞笑吧,我幹啥了?我上次就和他聊了幾句,關我屁事。」
女人指著小胖,氣抖抖地還想說什麼,但被小胖搶先了,「還少爺,你家少爺住著廟堂啊?大倒是挺大,可沒見富麗堂皇啊。嘖嘖,不能和我們這些平民玩兒?看來落寞人家還是擯棄不了那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了是吧?」小胖插著腰,好一個陰陽怪氣的語調,噎得女人說不出一句話,她惡狠狠地瞪了小胖一眼,把門摔上。「咚咚」兩聲,看來是把門后的鎖也捎上了。
任憑小胖如何謾罵,門也沒有再打開。
一個不與外界來往的神秘家族,魔術師血統,還可能是曾經的落寞貴族,能不斷重生的怪樹,能強身健體的樹芽粉末,這一切信息都刺激著亭亭的想象,讓她莫名有些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