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時喪志
黑暗裡有什麼?
什麼也沒有。
朱棣獨自一人走在應天府的大街小巷,置身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想不起來。
這樣的黑暗他並不陌生,這樣的深淵離他其實很近。
每一次他都會蜷縮在裡面,一切的停滯和徹底的虛空會為他撫平傷口。
之後,他又將重新投入戰鬥,甚至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墮入黑暗。
一個濃妝艷抹,挂念著生意的老鴇從他身邊飛馳而過,撞到了他的肩膀。
她回眸一笑表示歉意,艷俗的脂粉從她乾裂的皺紋里雪片般飛散。
朱棣怫然不悅,是她把他帶出了黑暗。
他發現自己在人聲鼎沸的狀元街,二哥幸災樂禍的笑和三哥綿里藏針的話像淹沒了一切聲音,像毒蛇一樣糾纏著他。
「四弟,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別想太多。」
「四弟,別高估了自己,父皇認為你還不夠格獨擋一面。」
朱棣和他的兩個哥哥滿心歡喜地從鳳陽趕到應天府來受藩。二哥和三哥得其所願,一個就藩西安,一個就藩太原,唯獨他未受藩。
父皇沒有給他任何解釋,甚至連面都沒有見他一面。他氣鼓鼓地跑到母后那裡訴苦,馬皇后只說他年齡尚小,不急著就藩,等兩年再說。
沒有人在乎他這個皇子,大家都把所有的關注放在太子的身上,甚至連二皇子和三皇子都能偶爾得到父皇的眷顧,可是他呢?就好像他和哥哥們不是一母所生似的。
如果他好吃懶做,玩世不恭,那倒也罷了,可他偏偏雄心勃勃,想要有一番作為。他每日勤練騎射,苦讀兵書,在所有老師給他們出的考試和父皇對他們的考核中,他都是第一。
他不知道父皇為何總是對他的光彩視而不見。以前年紀小,什麼都沒他的份,他倒也能坦然接受,可是他現在已經十八歲了,他什麼都能做,可就是沒有機會。
他很重視就藩,他早就為此做足了準備。
他研究了北平的人文地理,學習了管理一方土地的行政舉措,吸取了古往今來藩王的經驗教訓。
尤其這兩年,父皇讓他們兄弟三人到鳳陽鍛煉,深入到百姓當中,體會他們的辛勞和不易。
鳳陽埋葬著他們的祖父母,也是他們的父親兒時受盡饑寒困苦的地方。朱棣不敢鬆懈,不敢浪費一點時間,牢記父皇的戒訓,全心全意撲在成為一個百姓擁戴的君王上。
兩年過去了,他擁有了寶貴的實踐經驗,他有了更大的報負。他熱血沸騰,鬥志昂揚。他要離開京城,離開父皇和母后,在另一片天地中,創造輝煌,讓父母刮目相看。
可是,這一切在今天畫上了休止符。
他所有的激情被一個巨浪打翻,化作搖搖欲墜的泡沫,將他淹沒在黑暗的深淵裡。
一個又一個人與他擦肩而過,從來沒有被扔在這麼多人當中,朱棣覺得有些眩暈。
他產生了一些從來不敢有的想法,他想自暴自棄,一蹶不振。或許父皇會因此而給予他期盼已久的憐惜和重視,或許父皇會意識到對他太過苛刻。
這種想法讓他的心裡舒服了許多。
一雙雙眼睛從他面前劃過,沒有人認得出他,他就是他們中的一員。走著走著,朱棣發現好像身後有一個人在跟蹤自己。
這並不是頭一回了。自從他十歲被封為燕王以來,他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起初,他年齡小,並沒有想太多。等他到了十五六歲時,尤其是在鳳陽,他發現有人在盯梢他。
有時夜裡醒來,他聽見院子中有動靜,甚至看到窗前有黑影。他沒有聲張,他是個沉著冷靜,悲喜不顯於色的人。
他暗自觀察,推測出了跟蹤他的人很可能是親軍都尉府的人。首先,他們除了跟蹤,什麼也沒做,沒有驚擾他,也沒有想要殺掉他。再則,他看見過月光下他們的武器映出的倒影,那是綉春刀。
親軍都尉府專門為父皇搜集情報,校尉身著飛魚服,腰配綉春刀。他們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親國戚。
他們為什麼要跟蹤自己?起初朱棣不想面對答案,後來他接受了現實——父皇不信任他。
他不關心二哥和三哥是不是也被校尉跟蹤,無論如何,他覺得他和父皇之間隔著一堵厚厚的牆。
他沒有把這件事同任何人說,包括馬皇后。
一個不被信任的人還有什麼資格去申訴?況且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奇恥大辱,他也說不出口。
葉伯巨雖然被父皇處置,可是他的奏疏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父皇對封藩的看法,對兒子的信任。
他也曾嘗試從父皇的角度去考慮這件事,他理解父皇的擔憂,但如果他是皇帝,他絕不會像父皇那樣決絕。
在一家名叫十醴香的酒館門口,一個醉漢把朱棣擠進了酒館內。他今天就是來隨波逐流,肆意妄為的,所以他沒有介意,欣然接受並且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的位置可以看清整個酒館的情況,如果好戲連連,他在這裡坐上兩三個時辰也未嘗不可。他叫了一壺酒和一斤牛肉,學著其他客人狂放的模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其實這裡的酒菜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糟。女兒紅香氣濃郁,入口甘美醇和,回味無窮,可比瓊漿玉露。
一大口進去,酒香從他的舌尖傳至舌根,瞬間滿口香氣呼之欲出,讓他飄飄欲仙。他迫不及待喝了兩大口,猜想他的煩惱肯定不敵這酒的魔力,全部都會繳械投降。
果真,父皇、北平、燕王、就藩通通從他的眼前消失,一張秀氣的男孩臉蛋和一張胖乎乎的女孩臉蛋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不記得他們的名字,也不記得在哪裡碰見他們,不過他知道,如果他們現在出現在他的面前,他一定要把自己的煩惱告訴他們。
「這位公子,樓上雅座有一位公子邀您上去同飲。」一個穿著綾羅綢緞,大腹便便的老頭闖入了他們的三人世界。
這個老頭看起來非官即商,很是有些派頭,不像尋常百姓。不過他在朱棣面前倒是客客氣氣,謙卑有禮。難道他知道我的身份?這個念頭驅走了所有酒意。
「我在此處飲酒更是自在,就不上樓了。」
「好的,公子,那您慢飲,在下就不打擾了。」老頭也不多勸,隨即轉身上樓。
望著老頭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樓梯的拐角,朱棣才收回目光。他發現自己正襟危坐,雙手搭在雙膝上,剛才的放蕩形骸蕩然無存。
朱棣啞然失笑,心中暗道:「朱棣啊,朱棣,不是說好了要任意妄為,無所顧忌嗎?管他是哪個知道我身份的人,還或是宮裡的人,你怎麼又小心謹慎起來了?你不是要頹廢給父皇看嗎?有熟人在不是更好嗎,父王會更快知道。」
雖然心裡這麼想,可朱棣仍然挺直腰桿,沒有再像剛開始那樣半趴在桌子上,沉醉於酒香之中。
不一會兒,樓上又下來一人,美服華冠,輕裘寶帶,甚是富貴。看他的樣貌,就覺得他和剛才那老頭是在同一桌吃酒的人。
他的年齡約摸五十開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由於保養得當,滿臉油光可鑒,他全身散發出來的活力對於他的同齡人來說絕對是望塵莫及。
朱棣認得他,此人正是左丞相韓國公李善長的弟弟李誠意。
他怎麼也在這,還有那個臃腫的老頭,這酒館竟是達官貴人的聚集地嗎?
朱棣環顧店內,他剛才竟然沒有注意到這裡的裝潢擺設富貴華麗,絕對不是一般的小酒館可比。
樑柱和桌椅用的是香楠木,這僅次於皇宮中所用的金絲楠木,精雕細刻,散發出陣陣香氣。難怪剛才他這般陶醉於酒香之中,或許這香楠也在推波助瀾吧。
牆邊每隔三尺就放著一對高几,高几上的瓷器使用了清一色的白瓷。有剔花梅瓶,獅首瓶,八卦香爐,彌勒佛像等等,典雅高貴,若郢中白雪,純一不雜。
靠近窗邊的長案上擺放著文房四寶,供客人於酒興之時吟詩作賦,大顯身手。
朱棣拿起桌面上的酒壺湊近一看,這是德化產的白瓷貼螭壺,壺身晶瑩剔透,琥珀色的陳年女兒紅透過瓷壺散發出誘人的色澤。
「賢弟獨自在此飲酒,難免寂寞,愚兄冒昧請賢弟上樓共飲。」李誠意已經來到他的身邊,笑容可掬,彬彬有禮。
朱棣放下白瓷貼螭壺,臉上微露慍色。李誠意竟敢稱他「賢弟」,自稱「愚兄」,他們什麼時候成了兄弟?他可是堂堂當今四皇子,難道他也想做「皇子」不成?
李誠意猜出了朱棣的心思,趕緊輕聲說道:「殿下,莫要動怒。皇宮裡的人在十醴香喝酒通常不稱封號、官名,多半稱兄道弟。」
朱棣初次來到十醴香,自然不知道這奇怪的規矩,但見李誠意誠惶誠恐,知他所言不虛。
再說,他也沒必要騙他,佔了這樣的便宜,對他來說並非明智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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