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朝遷市變

第560章 朝遷市變

「魏國公,把大臣們都帶出去,別妄自傷了性命,都好好活著!」

朱允炆發出了生平最猛烈的吶喊,也是最後一道聖旨。

在徐輝祖沮喪的目光中,群臣忐忑不安的擔憂中,紅石和徐妙錦帶著皇帝皇后從側門離開了謹身殿,來到按河洛中軸運樞的精巧設計建造的交泰殿,離開皇宮的暗道就在這中軸運樞的中點上。

交泰殿靜靜的立在和往常不同的夜色中,南面的火光將它黃色的琉璃瓦改頭換面,四角攢尖鎏金寶頂上的瑞獸不安的注視著不遠處的騷亂,傾訴鳳凰來儀的美好願景的隔扇門有了不祥的預感,在風中吱吱呀呀的搖擺。

皇后的臉肅穆而憂傷,踏入交泰殿門檻的時候,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披霞戴鳳,衣香鬢影,坐在殿中的寶座上接受朝賀,卻因為緊張而瑟瑟發抖。

她還想起了這三年戰亂之中,每一個生辰她都會坐在這裡,皇上沒有一次忘了她的生辰。

她潸然淚下,小聲啜泣起來。

朱允炆轉過頭愧疚難當:「皇后受苦了!」

馬氏搖搖頭,露出釋放了傷感后的笑容:「只要跟皇上在一起,臣妾一點都不覺得苦。」

走到大殿正中,紅石抬頭看了看殿頂,觀音奴送給他的地圖已經爛熟於胸,由精密的斗拱承托的八藻井像是登上天梯的入口,八條銜珠的盤龍簇擁在入口周圍等待一觸即發。

「就是這裡!」紅石蹲下身,「妙錦,把你的劍給我!」

他用劍撬開一塊方形金磚,地底下與世隔絕的漆黑和涼氣撲面而來。

他又接連撬開相鄰的三塊金磚,一個僅容一人鑽進去的入口出現在他們面前。

「妙錦,你先下去,然後你接住皇上和皇后,別讓他們摔著!」

紅石朝殿外望了一眼,那通紅的夜色愈加稠密,金鼓和號角聲已經停止,這預示著朱棣已經到達了謹身殿。

「等一下!」

朱允炆跑到寶座前,掀開龍案上的其中一個寶盒,裡面放置著他最常用的玉璽,表明至尊無上的黃色絲帶飄落在地上。

他把玉璽揣入懷中,走回來的時候,臉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多此一舉。

徐妙錦、朱允炆和馬氏依次鑽入洞中,紅石最後一個跳了進去,在大殿東邊的銅壺滴漏顯示辰正的時候,四塊金磚拼回了原來的位置,裡面的秘密就像從來沒有被揭開過一樣。

朱棣站在謹身殿前,迎接他的是熊熊烈火和因為遵從聖旨而沒能以身報國的忠臣們,他們佇立在殿外的一側,鬱鬱寡歡的臉證明了他們求死的決心。

面對衝天的火焰,朱棣想起了拿著糖果,流著鼻涕,坐在父皇身邊的自己,想起了大哥被立為太子時,在這裡接受冊封,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樣子,那時他還不明白大哥為什麼那麼嚴肅。

在烈焰中,他重新審視了一遍過往,它們像染紅天幕的火光一樣執著,又像竄上天際的裊裊煙霧一樣無常。

他的父皇、母后、兄弟、姊妹,每一張臉都在烈火中蠢蠢欲動,他們似乎想要告訴他什麼,不過他一個字都沒有聽見。

「快去滅火!」半晌,朱棣才回過神來。

在中使的命令下,燕軍又一次投入戰鬥,與大火的爭奪。

自然不像人事那樣容易預測,當他們以為火已經被撲滅的時候,不知哪一處的餘燼又星火燎原起來,最終,大火真正收起魔爪時已經到了黎明時分。

晨曦的曙光灑在謹慎殿的廢墟之上,焦臭的氣味在風中瀰漫,傾訴著自從謹慎殿建立以來最悲涼的時刻。

「殿下已經全部搜過了,沒有發現一個活人,只發現了三具焦黑的屍體,無法辨認屍體的身分。」一個士兵跑來報告。

「屍體在哪裡,快帶本王去看看!」

朱棣疲倦的身體打了個激靈,同時陷入了遲來的思慮之中。

朱允炆死了沒有?如果沒有死,他該如何處置他?是殺了他,還是把他關起來?

如果他殺了朱允炆,那麼定然會被某些人抓住把柄,把謀權篡位的罪名往他頭上套。可如果讓朱允炆活著,他又如何坐上皇位?

帶著左右為難的煎熬,朱棣來到了那三具屍體前,他盯著他們,仔仔細細地做著徒勞的辨認。

突然,他從其中一具屍體上某個不為人知的特徵中得到了靈感,在他旁邊跪下,並且開始嚎啕大哭。

「皇上怎麼不等臣來相救?是誰把皇上害成這樣?這場靖難之役就是為了清君側,臣清除了皇上身邊的小人,可是卻沒料到皇上已經被小人害死!」

他的聲音難過得變了調,他把頭埋在地上,忍著濃重的焦臭味,艱難地呼吸。

「臣來遲了!臣來遲了!」

他搖搖晃晃直起身體,又開始敲捶胸口,任憑鼻涕和眼淚一串串肆意落在飛舞的拳頭上。

燕軍趕緊效仿朱棣跪在地上,跟著假模假樣痛哭起來,似乎比他們父母離世時更加痛徹心扉。

建文朝的忠臣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他們糊塗了,不知道朱棣難過哀悼的到底是不是他們的皇上。

臨近辰正的那一刻還歷歷在目,最終有些人從這記憶中重拾信心,而另一些人則心灰意冷,不敢相信事事總能順遂心意。

一刻鐘后,朱棣聲音嘶啞,眼睛紅腫,撕心裂肺的樣子不由得別人懷疑他的情凄意切。

道衍上前將朱棣扶起。

「殿下,請節哀。」

朱棣緩緩站起身來,身心憔悴更甚惡戰一場。

朱能上前一步抱拳鞠躬:「皇上不幸遇難,國不可一日無君,還請殿下早日登基,以定民心。」

朱能此番話正中朱棣下懷,該如何處置朱允炆的難題已經隨著一具屍體和一場嚎哭煙消雲散,他倦怠的臉浮上一絲難以捕捉的笑容。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等著論功行賞的將士們向天子跪拜,在群情激奮中,他們各自憧憬著美好的將來。

道衍整衣斂容,臉上沒有多少得意和欣慰,多年以前,他樹立遠大理想的時候不會想到實現它們的那一天,他嘗到的不是勝利的甜美,而是苦澀的失落。

武當山腳下的武當湖素來人跡罕至,這片世外桃源沒能引起心虔志誠的朝聖者的注意,它的湖光山色遺憾的只留給了紅石和朱允炆獨享。

平靜的湖面忽然水波蕩漾,岸邊的紅石因為長時間呆坐而眼睛模糊起來,水波化作熊熊烈火,裹住了義無反顧的梅殷和小蓮,圍住了謹身殿的樑柱,吞噬了一段辛酸的歷史。

身著粗布短衫的朱允炆划著小舟,轉過彎道,漁船上滿載著活蹦亂跳的翹嘴魚、鯿魚和青魚,朱允炆臉上洋溢著從未如此燦爛的笑容。

「石頭哥!」

朱允炆放下竹篙,向紅石揮手。

紅石從幻境中清醒過來,向他越靠越近的水波就只是水波而不是烈火,他長長舒了一口氣。

「皇……」

紅石一時改不了口,可他也不能直呼其名,這不但彆扭,也同樣不利於朱允炆藏匿蹤跡。

「又想叫我皇上?」

朱允炆取下頭上的斗笠,輕輕晃動,給自己帶來一點涼風。

「石頭哥,我剛才打魚的時候給自己想了一個道號……」

「什麼?」石頭一驚,腳下打滑差點跌入湖裡。

「你當真要投到白年道長的門下?你再想想!全真派的道士可不許成家,皇……馬姑娘怎麼辦?還有,你必得禁絕葷腥,那人生也少了很多樂趣嘛!」

「哈哈哈,石頭哥,你緊張什麼?我又沒說要當道士,只是想有個道號而已。」

「不是道士哪能用道號?你常年待在宮裡,不知道這江湖上的規矩,用了道號就相當於從道士那偷了東西。」

「這也算偷?那好吧,它就不是一個道號。」

朱允炆的船來到了紅石身旁,船上的魚們預感到自己僅剩最後一次逃命的機會,蹦躂得更加劇烈,其中幾隻終於如願以償。

「你到底想出了什麼名字?」

紅石用手托著下巴,驚訝於自己現在竟然對一些無所謂的小事糾纏不放。

「無絕,天無絕人之路。」

朱允炆挺起胸抬起頭,像是奉天旨意得來的這個名字。

「無絕,嗯,不錯,只是即使你和白年道長解釋上幾天幾夜,他也未必肯相信這不是一個道號。」

紅石跳上船,幾隻青魚在他腳邊鼓著腮幫,費勁地喘氣,凸出的眼珠漸漸渾濁。

「無絕,老天爺對你真好,你每次總能捕到這麼多魚,就好像它們是為你而生的。」

「非也,非也!石頭哥,鮑氏之子不是告訴我們了嗎?」

朱允炆的眼睛明亮透徹:「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類無貴賤,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蚊蚋噆膚,虎狼食肉,非天本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①」

朱允炆否定了自己與別人有貴賤之分,這份感悟像暖流一樣緊緊包裹著他,使他坦然無怨,令他安之若素。

註:①引《列子·說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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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重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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