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滿門罪處
第一章滿門罪處
夜,沉得如同一汪死水。
窗外月華如練,白尺三千傾瀉而下,映進紅漆朱瓦的昭陽殿內,一片煞白。
桌榻旁的女子軟怏怏地側身躺著,肚子微微隆起,她一手拿著古木銅鏡,一手無力地撐著,輕輕撫上自己的面頰。
銅鏡里的一張臉可怖至極。尚未脫落的痂痕,一條一條如同攀緣的小蛇,覆面而上。下巴處的一塊血肉因為朧化,正不斷溢著黃水。一雙杏眼,想是哭了許久,已隆腫得只剩下一條縫。女子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地望著鏡中的自己,似要看出另一個自己來。
門嘎吱一聲輕響起來,伴隨著輕微的粉塵,在這寂靜的深夜,格外刺耳。
丫鬟春曉雙手端著木托盤,一腳邁進昭陽殿,托盤裡的白粥映著月光,倒映出房頂懸樑木的影子,一盤素菜葉子,像是擱置了許久,葉尖已全然泛著黃色。
「主子,吃點兒吧。你已經兩天沒吃過一點兒東西了,再這樣下去,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會受不了的。」春曉輕聲將木托盤放在旁邊的木桌上,滿面愁容地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女子,又轉過神色看了一眼銅鏡,有些擔憂地說道。
傅雪翎沒有搭理她,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滿面傷疤,醜陋不堪,如此面容,連她自己都會覺得嫌棄,怨不得平栩不要她。
燈芯如豆,夜靜,落針可聞。
良久,忽聞一陣急切地腳步聲,由遠至近,漸漸到了門口。春曉試探地了傅雪翎一眼,見她毫無反應,立馬轉過頭防備地盯著門口。
門彭地一聲被推開,來人並不陌生,是皇上身邊的當值太監小穀子。
早年傅雪翎正得盛寵,小穀子因犯了宮規,被平栩下令斬首,傅雪翎好言相勸,這才保住了他一條命。自那起,小穀子便認傅雪翎為自家主子,縱即眼下舉步維艱,也絲毫不曾因為怕被連累而斷了來往。
「娘娘,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小穀子一個踉蹌跌進門內,顧不得身上的傷痛,立馬從地上爬起來就向傅雪翎的方向跑去,邊跑邊喊,萬分急迫。
見是小穀子,春曉這才放下心來,旋即,一顆心又吊到了嗓子眼兒。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這麼急?」
「娘娘…大…大事不好了。今天下午皇上召集群臣密諫,傍晚便頒布聖旨,說嶸侯爺一家通敵叛國,罪當處死,現下將侯爺凌遲活剮,明日午時,滿門…處斬。」小穀子邊說邊哽咽,斷斷續續地道出驚天噩耗。
傅雪翎猛地一驚,原本空洞的瞳孔瞬間放大,銅鏡自手中赫然脫落,靜夜裡,鏡片碎裂的聲音將跪在地上的小穀子倒嚇一跳。
「你說什麼?」傅雪翎噌地從側榻上站了起來,手不斷發著抖。
小穀子微抬起頭,有些同情地看著傅雪翎,「娘娘,侯爺這會兒,怕已是……」小穀子不忍繼續說下去,將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傅雪翎瘋了一般朝小穀子撲了上去,雙手緊緊地揪住他胸前的衣襟,「這不是真的…不可能,這不是真的!」淚水自眼眶處滑落,浸濕傷痕纍纍的面頰,看起來格外可怖。
「主子~」。春曉見狀,忙跑過去扶住傅雪翎。將她的手從小穀子的衣襟上拉了下來。
傅雪翎全身癱軟,倒在地上,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溢。
通敵叛國?滿門抄斬?自傅雪翎記事起,父親便以剛正廉潔立信民間,為國為民從不曾有半點納私,想當初平栩初登皇位,根基不穩,邊塞匈奴屢屢來犯,父親便自動請纓,奮勇當先,一連數月平定判亂,直到匈奴全然臣服。這樣的父親,會通敵叛國?傅雪翎是斷然不會相信的。
窗外的月光慢慢凝收,烏雲覆在半空,黑壓壓的一片籠罩著整個昭陽殿,原本敞亮的大殿,此刻看起來竟像只巨大的牢籠,將裡面的人兒牢牢鎖住。
「惠妃娘娘駕到~」,紛至沓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清亮的一聲呼駕,打破黑夜的寧靜。
春曉和小穀子對視一眼,滿面疑惑。繼而雙雙抬眼,看向門口。
來人一身五彩華服,百蘿紋鑲邊裙褂系在腰上,裙邊一排珍珠掛飾相互碰撞,聲音格外清泠。一支麗水紫金步搖系在發間,望仙九寰髻下,是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
傅雪翎緩緩抬頭,見到來人赫然一驚,孟菲樂?竟然是她的養姐孟菲樂。
孟菲樂是嶸侯傅伯濤從一次荒難中帶回來的,因為父母雙亡,在大昌國又舉目無親,傅伯濤見她可憐,便收了她為養女,從此生活在了嶸侯府,成了傅雪翎名義上的姐姐。
傅雪翎一雙眼睛愣愣地盯著門口,心下五味陳雜,不知其說。
「妹妹,別來無恙啊。」孟菲樂啟口,臉上漾著微笑,美麗絕倫的面容在微弱的燭光下依舊顯得光彩奪目。
傅雪翎有些語結,心下有太多疑問,卻不知從何開口。
孟菲樂朝前邁了兩步,在傅雪翎面前蹲下,看著她滿是痂痕的臉,有些嫌棄地撇了撇嘴。旋即,又自顧地笑了起來。
「不知前些時日本宮送給妹妹的百香粉,妹妹用著可還好?要是用完了,本宮再差人送些過來?」看著眼前人一臉錯愕的表情,孟菲樂心中格外歡暢。
一直以來,傅雪翎事事都走在她的前面,在侯府,傅雪翎是嫡出的千金小姐,而她是荒難逃生的養女。在大昌國,傅雪翎是琴棋書畫才藝精絕的大家閨秀,而她是無名無分寄人籬下的孤兒,就連平栩,明明是她先遇見的,可是最後當了皇后的卻是傅雪翎。她不甘,她怎能心甘。
「你…是你…」傅雪翎像是突然明白過來,雙目瞪得通紅,一手撫上自己的臉,一手指著孟菲樂,不斷地顫抖。
孟菲樂輕笑一聲,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低聲道,「是我又怎樣,你以為,你現在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名冠後宮的皇后?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會對你俯首參拜?呵,如今,你不過是條喪家犬,在這冷宮之中等死,就算是我,你又能奈我何!」
見傅雪翎低著頭不說話,孟菲樂繼續道:「你還不知道吧,因為你的過失,惹怒了龍威,整個嶸侯府都將為你陪葬,全府上下,幾百條人命,都是因為你,因為你!」
傅雪翎極不相信的搖著頭,孟菲樂的一字一句像是一把把銳利的尖刀,一刀一刀地劃在她的心上,疼得她喘不過氣來。
傅雪翎一把抓住孟菲樂的手臂,猛烈地搖晃,「不可能,不可能,你是我的姐姐啊,你也是嶸侯府的人,父親母親對你那樣好,你怎麼能這麼狠心。」
孟菲樂極不耐煩地想要推開她的手,卻不料傅雪翎的雙手抓得太緊,兩人互相拉扯著,雙雙跌倒在地。
身下一陣絞痛,傅雪翎臉色煞白,卻緊咬著唇,未吭一聲。
孟菲樂看她捂著肚子,瞬間明白過來,站起身理了理衣袖,「來人,將她給我綁起來。」
兩名黑衣護衛拿出繩索,走至傅雪翎的面前,春曉和小穀子見狀,極力地撲上去阻止。
孟菲樂一個眼神,護衛便拔出長劍,只手一揮,兩人便雙雙倒地。
傅雪翎見狀,顧不得身下的疼痛,拚命地掙紮起來,:「不,不要…春曉…小穀子…」直到地上的兩人再也不動,傅雪翎幾近瘋了一般朝孟菲樂撲去。
「孟菲樂,你有什麼沖我來,你要殺就殺我……殺了我……」
傅雪翎被綁在殿中央的白石柱台上,雙手緊緊地抓著柱壁,指尖滲出點點鮮血。
「殺了你?」孟菲樂從護衛手中拿過長劍,走到傅雪翎身邊,冷笑出聲:「我當然會,而且…還會一刀一刀地…殺了你,不然,難解我這麼多年的心頭之恨!」孟菲樂面色詭異地盯著她,一字一頓地吐出幾句話。
長劍指著傅雪翎,在她胸腔的位置停下,孟菲樂抬頭看了她一眼,繼而將劍往下移了一寸。手輕輕地往前一送,鶴白的劍尖頓時滲出紅色,順著劍壁,一絲一絲往下淌。再送一寸,用力往下撕拉,鮮紅的血肉往外翻湧,一團肉球被孟菲樂用長劍挑起,硬生生從肚裡掏了出來。血腥味霎時瀰漫了整個昭陽殿。
殿外轟隆一聲雷鳴,將一旁的黑衣護衛嚇得直哆嗦。白石柱台上渾身是血的傅雪翎已痛得幾近昏闕,一雙明眸充滿憎恨,怒視著孟菲樂,口中一聲接著一聲地詛咒。
「孟菲樂,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十八閻羅地獄,我就是化為厲鬼,也絕不會放過你!」
「若有來生,我定要你,血債…血償!」
…………
電閃雷鳴,殿內的蠟燭早已被疾風吹滅,閃電的光亮從窗戶射進殿內,一下一下,照著白石柱台上的女子,鮮血淋漓。一大片紅色血水順著地面直往外溢,流至門檻,流至牆角,就連原本雪白的石柱台也漸漸被浸染成了紅色。整個昭陽殿一瞬間像是被刷了一層紅色牆漆。在烏壓壓的天空之下,格外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