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後記
這半年來又寫了三四十篇小文,承篠君的好意說可以出板,於是便結集起來,題上原有的名字曰「苦竹雜記」。「雜記」上本有小引,不過那是先寫的,就是寫於未有本文之先,所以還得要一篇后寫的,當作跋或序,對於本文略略有所說明。
但是這說明又很不容易,因為沒有什麼可以說明,我所寫的總是那麼樣的物事,一兩年內所出的《夜讀抄》和《苦茶隨筆》的序跋其實都可以移過來應用,也不必另起爐灶的來寫。這又似乎不大好,有點取巧,也有點偷懶。那麼還只得從新寫起來,恰好在留存的信稿里有幾篇是談到寫文章的,可以抄來當作材料。其一,本年六月廿六日答南京陽君書云:
「手示誦悉。不佞非不忙,乃仍喜弄文字,讀者則大怒或怨不佞不從俗吶喊口號,轉喉觸諱,本所預期,但我總不知何以有非給人家去戴紅黑帽喝道不可之義務也。不佞文章思想拙且淺,不足當大雅一笑,這是自明的事實,唯凡奉行文藝政策以文學作政治的手段,無論新派舊派,都是一類,則於我為隔教,其所說無論是揚是抑,不佞皆不介意焉。不佞不幸為少信的人,對於信教者只是敬而遠之,況吃教者耶。國家衰亡,自當負一份責任,若雲現在吶喊幾聲准我免罪,自愧不曾學會畫符念咒,不敢奉命也。紙先先生《震庚日記》極願一讀,如擬刊行,或當勉識數行。草草不盡。」紅黑帽編竹作梅花眼為帽胎,長圓而頂尖,糊黑紙,頂掛雞毛,皂隸所戴,在知縣轎前喝道曰烏荷。此帽今已不見,但如買雜貨鋪小燈籠改作,便頃刻可就,或只嫌稍矮耳。其二是十月十七日晚與北平虞君書云:
「手書誦悉。近來作文別無進步,唯頗想為自己而寫,亦殊不易辦到,而能減少為人(無論是為啟蒙或投時好起見)的習氣總是好事,不過所減亦才分毫之末耳。因此希望能得一點作文之樂趣,此卻正合於不佞所謂識字讀書唯一用處在於消遣之說,可笑從前不知實用,反以此自苦,及今當思收之桑榆也。」其三是十一月六日答上海有君書云:
「來書徵文,無以應命。足下需要創作,而不佞只能寫雜文,又大半抄書,則是文抄公也,二者相去豈不已遠哉。但是不佞之抄卻亦不易,夫天下之書多矣,不能一一抄之,則自然只能選取其一二,又從而錄取其一二而已,此乃甚難事也。明謝在杭著筆記曰『文海披沙』,講學問不佞不敢比小草堂主人,若披沙揀金則工作未始不相似,亦正不敢不勉。我自己知道有特別缺點,蓋先天的沒有宗教的情緒,又後天的受了科學的影響,所以如不準稱唯物也總是神滅論者之徒,對於載道衛道奉教吃教的朋友都有點隔膜,雖然能體諒他們而終少同情,能寬容而心裡還是疏遠。因此我看書時遇見正學的思想正宗的文章都望望然去之,真真連一眼都不瞟,如此便不知道翻過了多少頁多少冊,沒有看到一點好處,徒然花費了好些光陰。我的標準是那樣的寬而且窄,窄時網不進去,寬時又漏出去了,結果很難抓住看了中意,也就是可以抄的書。不問古今中外,我只喜歡兼具健全的物理與深厚的人情之思想,混和散文的樸實與駢文的華美之文章,理想固難達到,少少具體者也就不肯輕易放過。然而其事甚難。孤陋寡聞,一也。沙多金少,二也。若百中得一,又於其百中抄一,則已大喜悅,抄之不容易亦已可以不說矣。故不佞抄書並不比自己作文為不苦,然其甘苦則又非他人所能知耳。語云,學我者病,來者方多。輒嘮叨寫此,以明寫小文抄書之難似易,如以一篇奉投,應請特予青眼,但是足下既決定需要創作,則此自可應無庸議了。」以上這些信都不是為「雜記」而寫的,所以未必能說明得剛好,不過就湊合著用罷了。我只想加添說一句,我仍舊是太積極,又寫這些無用文章,妨害我為自己而寫的主義,「畏天憫人」豈不與前此說「命運」是差不多的意思,這一年過去了沒有能夠消極一點,這是我所覺得很可悲的。我何時才真能專談風月講趣味,如許多熱心的朋友所期待者乎。我恐怕這不大容易。自己之不滿意只好且擱起不說,但因此而將使期待的朋友長此失望,則真是萬分的對不起也。
(廿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知堂記於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