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 俄國
四一俄國
十九世紀後半俄國文學,稱Gogolj時代。文人輩出,發達極盛,影響於他國者亦甚廣大。北歐思想本極嚴肅深刻,雖易墜悲觀,而情意真摯,無遊戲分子,實為特采。俄以政治關係,民生久歷困苦,陰鬱之氣,深入於人心。發為文學,自多社會之傾向,屬於人生藝術派。至Tolstoj著《藝術論》,此義愈益昭著,為人道主義文學所由起,而其首出者則Gogolj也。
NikolajGogolj(1809-1852)本Malorossia人。初作《田村之夜》(VetcheranaKhutorje)二卷十二篇,言故鄉情事。富於諧謔,又多涉神怪,有傳奇派流風,而描寫不離現實。或之名曰,感情派寫實小說。卷中有「TarasBulba」一篇,記十五世紀時哥薩克與回部戰事,甚有精彩,稱歷史小說模範。后至彼得堡,服官公署,為文多敘官吏生活,諷刺益深切,Puschkin以為笑中有淚,蓋知言也。短篇有《狂人日記》(「ZapiskiSumasschedschego」),《外套》(「Schinelj」)等皆有名。其傑作則有喜劇曰「巡按」(Revizor),小說曰「死靈魂」(MjortvyjeDuschi)。
Gogolj與Puschkin友善,Puschkin嘗行旅至一邑,有司相駭以為大吏微行,后以語Gogolj,雲可作劇,Gogolj遂成《巡按》一篇。少年Khlestakov者,以博喪其資,留滯旅次。邑吏聞有巡按將至,疑即其人,迎入私宅,各進貨賄。及少年辭去,郵局長得其致友人書,始知其誤,而門下報巡按至。其諷刺官僚政治之腐敗,至極深切,論者每以比Molière之Tartuffe。唯Tartuffe以正報終,Revizor則本事方始,劇已終局。末場所演無言劇(Dumbshow),又特佳妙,有不盡之意,故尤勝也。劇既成,文禁正嚴,慮不得公布,或以稿呈尼古拉一世,讀之大笑,即命演之。帝亦臨觀大悅,召Gogolj語之曰,吾未嘗得如此暢笑。Gogolj則對曰,吾所期者,乃本別有所在。此一語足為Revizor之確評,亦可以包舉其全體之著作矣。Gogolj描畫「卑下之真實」(L'humbleVerite),不亞於Maupassant諸人,唯具有二特質,為法國自然派所少見。一曰滑稽(Humour),一曰寓意(Moral)。蓋Gogolj見人世種種刺謬,每不禁嘲笑之情,而又悲憫世間,謀欲拯救。合是二者以成書,故外若詼詭,中則蘊蓄悲哀,並深藏希望也。又有喜劇《結婚》(Zhenitiba)一篇,善表現斯拉夫族之惰性(Inertia),不僅以寫實見長。
《死靈魂》上卷十一章,以一八四六年刊行,原名「Tchitchikov旅行記」(PokhozhdenijeTchitchikov)。言Tchitchikov遊行鄉邑,訪土田主,收購死亡農奴之名,籍而徒之邊地,將以質諸國立銀行。當時蓋曾實行之者,旋事敗被捕。Gogolj假其事為小說,寫奴制未廢時社會情狀。農奴境遇,固極慘苦,而田主習於游惰,漸就衰頹,上下交困。Puschkin讀而嘆曰,「悲哉俄羅斯之國。第Gogolj別無造作,所言並誠,皆單純而可恐之真實也。」描畫人物性格,尤極微妙。如Manilov之庸俗,Korobotchka之愚狡,Nozdrev之無賴,Sobakevitch之鄙倍,俱非凡手所能,而寫Tchitchikov尤勝。Kropotkin論之曰,「人言Tchitchikov為俄國特有之性格,實則不然。吾輩殆隨在遇之。此實人間共通之儀型,不為時地所限,唯應時地之要求,略易其外貌而已。」Gogolj亦云,讀者或平旦自省,問究能無Tchitchikov分子在乎。故其書雖一時之作,而實含溥遍之性質,與凡諸世界名作相同。Gogolj雖寫實,唯多滑稽,故時或近誇。又含教訓,故多加案語,如《死靈魂》末章,則純為論議,自表其意見,亦正可為其理想派小說之宣言也。
十九世紀中葉,俄國厲行文禁,《死靈魂》上卷雖以大力周旋,得許刊行,唯售後即禁再印。Gogolj作下卷垂成,意忽中變。以為愛國之士,不當暴祖國之惡,前此著作,皆為罪業,因自懺悔,歸依宗教。一夕悉焚其稿,後人就草本中錄而刊之,多斷缺不定,不能與上卷比美矣。
IvanGoncharov(1812-1891)本商家子。作小說重客觀,稍近藝術派,故俄之論者多非之。唯此僅著作態度而已,若以其精神,固不與人生相離異。著作中最有名者為Oblomov,寫農奴時代國民之惰性,一時社會驚悚,各以Oblomovshchina相警戒,影響之大不下《死靈魂》也。Oblomov生長於安富尊樂之中,喪其活動之能力,雖有理想而無實行,即以Oliga之精誠愛力,亦不能救。終復歸於潛蟄生活,披衣趿履,盤桓一室之內,以腦充血卒。此在俄國當時,固由民情時勢結合而成,唯富厚之餘,必見流弊,事悉如此,不僅一時一地為然。Oblomov一書,具有永久之價值,亦正以此也。
IvanTurgenjev(1818-1883)系出名門,受高等教育。Gogolj卒時撰文悼之,為政府所忌,將遣戍,賴有營救者,得減為拘束,幽居鄉里者年余。及解免,乃移居巴黎。著作亦含社會傾向,唯受法國文學影響,構造特甚精善,為俄國文人之最。十九世紀上半,斯拉夫國粹派勢方張,以Turgenjev崇西歐文化,斥為不愛國,而非其實。Turgenjev居異國,思鄉甚苦,嘗一歸省,睹國內種種不幸,不能安居,復入法國,遂不復返。所作小說,極藝術之美,不如法國自然派之專言人生暗黑,而亦不離現實。寫人情世相,至為真切,Brandes論之曰,Turgenjev悲觀而復愛人,故文情特富美。又多閱世故,既不如法國文人流於玩世,亦不如英國之喜言教訓。凡所敘錄,皆為常事,不涉奇異,或近穢濁。大抵以貧苦怯弱,心意不固,頹唐無聊之生活為主材,寫其內心之悲劇。唯與Dostojevskij又有異。Dostojevskij言顯著之罪惡憂患,而Turgenjev則言不幸者隱默之悲哀也。
Turgenjev初作《獵人隨筆》(ZapiskiOkhotnika),記其遊獵見聞之事。描寫物色人情,均極美妙,對於農奴之困苦,尤有同情。論者比之美國Stowe夫人之UncleTom'sCabin,其影響亦相同,唯以藝術論,則《獵人隨筆》為更傑出。文主寫實,不露教訓之意,而文情俱勝,自能動人,如Sutchok及Vlas諸事皆是。又有「Mumu」一篇,雖不在《隨筆》中,而性質相類,寫Grasim隱默之悲哀,尤足當Brandes評語也。
《獵人隨筆》以外,Turgenjev作短篇小說,可四十種,皆稱佳作,而「JakovPasynkov」,《薄命女》(「Nestchastnaja」)等又為最勝。尤以長篇著作得名,其尤者為Rudin,《父與子》(OttsyiDjeti),《貴人之巢》(DvorjanskojeGnezdo),《煙》(Dym),《新地》(Nov)等。
Rudin作於一八五五年,時Hegel唯心論方盛行,俄國少年亦大受影響,Rudin者即其一人。懷高尚之理想,其言甚美,而實行不足相副。蓋本質猶是Oblomovshchina之流風,而時代精神,亦有以成就之也。Rudin以言談得Natalija之愛,而復不能踐言,棄自由之說,而更勉人以從順。終乃漂流至法國,死於二月革命之巷戰。其意志不堅,為斯拉夫人通病,唯懷有熱誠,已視Oblomov稍進矣。
《父與子》為Turgenjev最有名著作,寫六十年頃新舊思想衝突之事。當時唯物思想漸漸之興盛,學者多去Hegel而就Büchner,奉《力與質》一書為典要,凡講學皆以求誠致用為歸宿。對於從來傳襲之禮法,悉不信任。唯征之學術而信,施於社會而有利者,始為可取。Bazarov即此派代表,與Kirsanov兄弟相對抗。然終惑於Odintsova夫人,不能竟其志而卒。此書出后,世論紛然,「父」「子」兩世,悉起攻擊,Kirsanov一流,固怒其揭發隱覆,少年則以寫Bazarov近於諷刺,亦不能平。Turgenjev力自申辯,誤會愈甚。至近時據所作「HamletiDonQuixote」一文,始明其理。Turgenjev以此二者為人性代表,論其短長,不得不右DonQuixote,唯一己性情,又實與Hamlet近,故愛Hamlet而復重DonQuixote。見諸著作,則寫Rudin之短,猶可得人憐宥,寫Bazarov之長,乃更使讀者不滿,正緣性情各異故爾。《父與子》為言俄國虛無主義最早之書,虛無論者(Nihilist)之名,亦始見於此,故世人特甚重之。
Turgenjev又有散文詩一卷曰Senilia,蓋多晚年作,故名。辭意精鍊,可與Baudelaire相匹,又能窺見其思想感情,至足珍貴。如《自然》一篇,言人蟲等視,生殺時行,一無偏倚,厭世思想,不亞Leopardi。及讀《乞食》則愛憐人類之意,又自顯著。《故鄉》諸篇,所以寄愛國之思。卷末《閾上》一章,讚美革命事業,至極懇摯,Turgenjev之本意,於此可見也。
FyodorDostojevskij(1821-1881)初習兵工,為陸軍少尉,自請退職,致力於文學。以《苦人》一書,得Nekrasov賞譽。四十九年以革命嫌疑為政府所捕,並其同伴二十一人,俱定死刑。臨刑,忽有旨減等,發西伯利亞為苦工四年,又充軍役六年,始得釋。Dostojevskij神經素弱,數被重枚,后遂顛癇。工作之餘,唯讀聖書,久之思想亦漸改。昔之社會主義,已不復存,轉為基督教思想。服從政府教會,宣傳愛之福音以救世。其著作思想,與Turgenjev正反。蓋Turgenjev主虛無說,因生悲觀,Dostojevskij則重信仰,以為神人合一,故多樂觀。又一崇歐化,一則國粹論者,故二人意見素不相合也。
Dostojevskij歸國以著作自給,境遇窮迫,故文字不甚修飾,晚年始稍裕。六十一年作《死人之家》(ZapiskiizMertvogoDoma)記西伯利亞獄中事,悉據本身經歷,故言之甚詳實,為生平傑作。又有《罪與罰》(PrestuplenijeiNakazanije)者,亦極有名。爾後所作,如BratyaKaramazovy,《白痴》(Idiot)等,皆冗長,又述病苦,逾於常軌。蓋Dostojevskij精神本異常,並見之於文字,身心健全者,每不能與之諧合。如《白痴》亦Dostojevskij名著之一,假Myschkin自表其意,而Kropotkin乃雲未嘗能讀之終卷,即其一例也。《罪與罰》敘少年學生曰Raskolnikov者,迫於境遇,又受唯物思想影響,破滅道德之束縛,殺二老嫗,欲盜其貨而未得。后以Sonja之化,懺悔自首,遣發西伯利亞,Sonja亦與偕。向上之精神生活,於是復始。Dostojevskij愛之福音與其樂觀,皆於此傾注無遺蘊,書以宣示義旨,故描寫不能專據客觀。唯由熱誠深愛,乃能造成真摯之情景,令人感動,為力至偉。如Marmeladov家事,其最者也。Dostojevskij屬國粹派,故以為西歐唯物思想,足以誤人,又隱然反對政治之革命。故論者於此,亦多不滿。蓋基督教義,本如Nietzsche所說,為弱者道德。今又推至其極,以生存為患,以苦痛為正,以忍受為善,欲遺人世而待天國,固未足為人生唯一之軌範。唯其宣傳愛之福音,使人知物我無間,所當泯絕界限,互相援助,則深有功於後世。又復能力行其說,克己為人,如《受難者》(Unizhennyye)書中Vanja之行,尤為難能而可貴也。
LevTolstoj(1828-1910)主張人道主義,與Nietzsche超人哲學角立,為近世思想二大潮流。Tolstoj本伯爵,少時有志於外交,入Kazan大學,修東方言語。棄而學律,又不成。復至彼得堡,沾染時習,浮沉於社會者久之。其兄Nikolaj從軍高加索,招令往,乃去浮靡之社會,與自然生活接,大得感興。作《童時》(Djetstvo),《哥薩克人》(Kazaki),有文名。五十三年轉任苦裡米亞,時值俄法之戰,Tolstoj自請守第四炮壘,戰極勇。作Sjevastopolskiye三卷,述戰爭之恐怖,世無其比,亦為後日非戰萌牙。此後旅行歐陸,過巴黎見執行死刑,復大感動。以為同類無相殺之權,無論以暴力或法律使人不得其死者,皆此殺人之罪,為主持廢止死刑之張本。六十一年農奴既釋,乃返故鄉YasnayaPoljana,建立小學,以教農民子弟。本Rousseau說,主張自由教育,自作教科書用之,有大效,而為政府所忌,旋被阻止。復治文學,作《戰爭與平和》(VojnaiMir)及AnnaKarenina皆有名,Tolstoj少受物質思想影響,不信宗教。年五十,乃感人生之空虛,尋求其意義而不可得,殆欲絕望自殺。漸復歸於信仰,始得安住,以協濟農民為務,是為第一轉機。八十一年,政府舉行統計,Tolstoj請為助理,得遍觀墨斯科下層社會生活,知種種貧苦情狀。因復轉念,知昔日慈善布施,俱非根柢要計,而推本於貧富之不均,作《如之何》一書,詳論其事,是為第二轉機,即Tolstoj人道主義所由立也。Tolstoj既以財產為諸惡之本,遂決意散財於民,躬耕自養,而為家人所梗,計不得行。欲潔身高隱,又不欲以一己故,使人傷心,與利他主義相背。因留不去,唯操作如田夫,不肯坐食。終以千九百十年十一月夜遁,得寒疾,寄宿中途小驛,至二十日卒。
Tolstoj早年著作,純為藝術作品。其後轉入宗教,則不屑為文藝,唯藉作傳道之用,而文字故自精美。其人道主義,成立於第二轉機之後,唯此思想,實先已萌芽。如Sjevastopolskiye之非戰,《哥薩克人》之非文明社會,《田主之朝》(「Utropomjeschtchika」)述Nekhliudov巡行村落所見,言田主之貪暴,與農奴之愚惰困窮,皆函微意。AnnaKarenina尤能兼二者之長,文情並勝,而作者義旨,亦得表示。所敘事迹,略與Tchernyschevskij之《何為》(Tchtodjelat)相類。唯Anna與Vronskij后復以嫉妒相忤,又既與社會抗爭,而復聽其褒貶,遂以悲劇終。卷首引「聖書」語作題詞曰,報復,吾事也,吾將償之。讀者往往誤會,以為Anna之死,乃天之報施,而Tolstoj意實不然。當時論者甚多,唯Dostojevskij得其旨。蓋此題詞,即基督言汝毋判人之義。意謂人之於人,不當相責,但當相恕。此慈悲之律,與Tolstoj思想正合,若雲報復,則與前後言行俱相背,必不然矣。
Tolstoj晚年甚薄文學,一意傳道。十九世紀末年,俄國民間盛行新教,稱Dukhoborstvo,以愛人為旨,反對軍役及宗教儀式。政府力鎮壓之,而不能絕,終乃許信徒移居加那大,唯無資斧不能行。Tolstoj因取舊稿續成刊行之,集所得金資為助,即一八九九年所著之《復活》(Voskreseniye)是也。基督教言世界末日,人將復活。Tolstoj則假之以言精神之更生。Nekhliudov誘Katiuscha而復棄之,女遂墮落,終以謀殺人,流西伯利亞。時Nekhliudov為陪審官,見之,復念前事,因悔悟,從之至配所,自贖其罪。Maslova亦以此能自振拔,復歸於善。論者以比《罪與罰》之續篇,唯Tolstoj雖主張忍受,略如Dostojevskij,亦兼取攻勢,對於社會制度,責難甚力。謂富者食他人之力,游惰終身,貧者終年勞作,不足自養,陷於罪惡社會乃從而虐之,寧得為正。蓋依Tolstoj言,則人性本善,其有過失者,只因身心關係,或機緣合會而成。但為道德之病,而非罪惡,故當於刑法外,別求療治之方。《復活》一書,即示此義。書雖以寄教訓,然又能與藝術相調和,故乃不失為文學之名著也。
Tolstoj教義,大要分五項,一曰不抵抗,二曰不怒,三曰不誓,四曰不二色,五曰不責人。皆本基督十誡中事,而別加以解釋。聖書雲,有批汝左頰者,更以右頰就之,為不抵抗主義之極致。唯消極之順受,更足以助長暴惡,故Tolstoj以毋以暴力抵抗為說。如農民被杖,固應忍受,法在使人人明理,無願為田主執杖者,則平和自可得。蓋Tolstoj詔人以不抵抗,亦並諭人以不服從。人唯當服從其良知,外此更無權威,得相命令。世間最惡,實唯強暴。人以強暴相加,於己雖不利,而若以強暴相抗,則以暴敵暴,惡將更滋,故當無抵抗。逮人或迫我以強暴加諸人,則寧忍受其咎,而勿更助長其惡,故復取不服從也。Tolstoj雖歸依宗教,唯其言神,含有泛神論傾向。以為良知即神,又以人類希求善福之心為神,別無超自然之說。嘗融會四福音書為《基督言行錄》,以神通奇迹為後世造作,悉削去之。俄國教會以其破壞政教,斥為外道,於千九百一年宣告破門。而民間崇信,轉益深厚,其道流行亦益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