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一)
樓下已經坐滿了人,甚至還有許多人站著聽旁人議論,把個大堂里圍得是水泄不通,以致上下樓的客人和夥計們只能不住的叫嚷著往前擠,不過他們的臉上並沒有那種嫌惡的表情,相反卻是笑容滿面。有些看上去很是富貴的客人也停下腳步加入到圍觀人群中,不時還會心的點點頭。
「最是少年風流時,年少就是好啊。」
「怎麼,老魏,你覺著自己老了?」
「呵,我如何不老,想當年我中舉人時…」
「行了,你少感慨了,此處人多,我們找處清凈地方坐下。」
人群里,一個妙齡女子毫不在乎的一手拉過一個身形極其委瑣的中年男子往角落裡走去,繼而在一張不為人注意的桌子旁停下,坐了下去。二人一個是天仙姿色的女子,一個卻是醜陋不堪的男人,如此坐在那,換在尋常時候,必引來無數驚訝目光,然此刻大堂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正中的十數士子身上,故而竟無人察覺這二人。
「老魏,聽這些人說道他們是國子監的,這國子監是做什麼的?」
被喚作老魏的委瑣男子就是西廠督公胡義的首席謀士魏無涯,而那妙齡女子則是他派往京城,在太子朱佑樘身邊負責居間聯繫的曾佳。
魏無涯知道曾佳對朝庭的官學知之不多,便很是洒脫的將那羽扇放到桌上,輕笑一聲言道:「也有你不知道的嘛。你不要以為老魏我成天只會出些餿主意,其實我老魏也是舉人出身,論學識可也不落那些進士,論見識嘛,自然也是強人太多。丫頭,你好生聽清了,下面這些話我可只說一次,你最好都記清了。」
待曾佳點頭示意知道之後,魏無涯才接著道:「前朝官學,大抵有太學與國子監,然我大明只設國子監,不設太學,因此國子監就是我大明的唯一官學,也可稱為天子門生。不過能夠進入國子監學習的學生都是大有來頭的,除了權貴子弟以外,就是由地方官保送的平民子弟,當然那些保送過來的平民子弟也是有些背景的,就算沒有背景,其文采見識也是出類拔萃,否則也入不了那些地方官的眼,所以這些學生分別稱為官生和民生。但話說回來,不管入監是以官生還是民生的身份,一旦入監,這前途可就是遠大無比,絕非那些十年苦讀的寒家子弟可比的。」
魏無涯說到這裡,不知是想起什麼,神情突然變得極是落寞,曾佳見狀,掩嘴一笑:「莫不成老魏年輕時也是想入國子監的,可惜資質不夠,入不了你們那裡父母官的法眼,這才上下不就,只落個區區舉人而已。」
「嘿嘿…」
魏無涯訕笑一聲,正色道:「莫打趣,正事要緊。你當我與你說的這些只是坊間戲詞,書本評說而已嗎?」
見魏無涯嚴肅起來,曾佳忙收起笑容,沉聲道:「魏先生但說就是,佳兒聽著呢。」
見曾佳如此,魏無涯滿意的點了點頭,道:「這些監生的官運比起那些進士出身的讀書人而言,是強得太多的。」
曾佳不解道:「這是為何?」
魏無涯解釋道:「太祖皇帝當年是白手起家,改朝換代之後從朝廷到地方需要大量的官員去填充,而太祖手下又無那麼多官員,再加上開國之初又有胡案、藍案、空印案、郭桓案等大案,累及上上下下無數官員,以致朝庭和地方竟然空了許多官員。而要填補這些空下來的職位,但靠三年一次的科舉是遠遠不夠的,因而國子監的監生們便成為了首選,大走官運。光是洪武十九年這一年,就有千餘名監生走馬上任,去填補因為郭桓案之後遺留下來的空缺,甚至一出國子監就當上了從二品的布政使。如此陞官之速,可不比那些中了進士的士子可是強得太多。你要知道,我大明開國以來,通凡除了留京的進士,那些外放的大多都是從六品做起,極個別運氣十分好的才能補上五品的知府。兩相比較,這監生的官運比那些進士自然是好得太多。」
曾佳似懂非懂的微嗯一聲,又有些不明白道:「既然當監生比中進士要強,那為何天下讀書人都爭著考科舉,而不是爭著進國子監呢?」
聞聽此言,魏無涯撇了撇嘴:「你當國子監就是那麼容易進的嗎?除了名額少之外,最重要的是,國子監是為那些權貴子弟所設,也就是剛才我所說的官生,那民生是少之又少的。天下讀書人那麼多,能有幾個是長於權貴家的?所以他們就是想進,也沒那個門路,只能在科舉這一條道上擠到黑。」
「原來如此。」
曾佳這下明白了,剛要說話卻聽魏無涯自顧自的又說了起來。
「不過在太祖皇帝看來,好的官員應該是對皇帝絕對服從,絕對不能有不同意見的。因此太祖就不允許官員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天下讀書人散布全國各地,所學又各不相同,不可能讓讀書人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所以國子監就成了太祖皇帝培養自己中意官員所在。在國子監里,學生們的言識都要以太祖所製為准。說白了,與其說國子監是學校,倒不如說是學官的衙門,官員即老師,老師即官員。那國子監祭酒是從四品的官員,以下從司業、監丞、博士、助教、學正到從九品的學錄,無不是朝廷命官,任免都出自吏部。另外國子監每天都要升堂,祭酒和司業坐在堂上,其他屬官按次序站在兩旁,接受監生的朝拜並質問學業,與其他衙門的升堂辦公也沒什麼太大的區別。」
「難怪那些監生的官運要比那些進士強,這國子監本身就是衙門所在,他們出來自然就是強人一等的了。」
曾佳抬頭朝大堂中間看了一眼,見那些國子監的士子們還在爭吵,不由道:「聽先生這麼說,眼前這些監生們他日可都是朝庭命官了。」
「不錯,不過…」
魏無涯話鋒一轉:「但是國子監里的規矩也是大得嚇人的,要知道監規是太祖皇帝欽定的,起初雖只有八條,可後來卻越定越細,達到了五十六條之多。僅我所知,就有監生要穿御定的衣服——襤衫,不許穿常人的衣服。進了國子監,吃住都在裡面,不能隨意出入,要出去,先要獲得教官的批准,領「出恭入敬」牌。想請假或回家,是要皇帝親自批准。其他事項更是繁瑣,也極是嚴格。稍有差錯,很有可能就是人頭不保,這可比外面那些讀書人要擔不少風險的。」
「他們出來做官高人一等,在監里受些規矩比外面嚴厲些也是正常。就算是有掉腦袋的風險也是值的,不然憑什麼一出來就做大官呢。」
把視線從那些監生身上收回,曾佳不以為意的道,眼珠一轉又道:「照先生這麼說,那他們這些監生所學與那些士子們也是相同的了?」
不想魏無涯卻搖頭道:「有所不同。外面的讀書人是按科舉所需八股所學,而監生們卻是學的《大誥》初編、續編、三編和《大誥武臣》。對於四書五經之類雖然要學,但卻非重點。」
見曾佳不明白自己所說是什麼,魏無涯便又解釋道:「所謂《大誥武臣》,就是太祖皇帝親自寫定的訓詞,類中列舉各種刑罰,比如族誅、凌遲、梟令、斬、挑筋、去膝蓋等等。凡國子監的監生們都被要求每三日背誦這些書中的一百字,要是達不到,就要受到懲罰。另外監生將來是要當官的,因此《大明律》也是必學的。另外要學的還有劉向的《說苑》,因為太祖皇帝認為這本書記載的許多言行,「深有勸戒」,可以用作修身教材。不過有一本書是不可以學的,那就是《孟子》。」
「這是為何?」
一聽《孟子》是不可以學的,曾佳又糊塗了,孔孟孔孟,二聖並列,何以連亞聖的書都不可以學了呢,市面上不是《孟子》出售嘛。
「我不是說《孟子》不可學,而是說《孟子》中有些東西不能學。據我所知,洪武三年,太祖皇帝始讀《孟子》時,讀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這些話時突然大發脾氣,莫名奇妙就下令國子監把孟子逐出文廟。但《孟子》在讀書人的心目中的地位已無法動搖,想完全禁止是不可能的,因此太祖皇帝便出了《孟子節文》,把好端端的一本《孟子》刪得七零八落,共刪去八十五條,只剩下了一百七十條,作為命題、取士的範本,現在讀書人所用和市面上的《孟子》便是這節本了。除此之外,象蘇秦、張儀等人的言論,也是「宜戒勿讀」的,這樣一來,《戰國策》等書也大有問題了。嘿,真不知太祖皇帝是作何想的,反正我老魏是不明白這些書有什麼錯。」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這些也不是我們關心的。」
聽魏無涯說了國子監這麼多事情,再看看大堂中間那些正在激論的監生,曾佳似有所悟,沉吟一聲道:「監生多為權貴子弟,將來也多是做官,先生拉我來這裡,講了那麼多國子監的事,莫不是就是為了這些監生。」
聽曾佳如此說,魏無涯不再似剛才那麼嚴肅了,神色有些鬆懈,「嘿嘿」道:「現在京里雲集各地士子,而士子之中又以這些監生最為有影響力,所以這些監生便是我們成事與否的關鍵。北宋靖康年時,可是有太學生舉臂一呼,方才清得了朝中六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