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酒娘(六)

第二百一十四章 酒娘(六)

院落從外面看並不起眼,誰曾想別有一番洞天。起碼三百多平的院子擺著三十多張原木桌子,食客們坐著木頭方椅,叫好聲不絕於耳。

酒娘不見蹤影。院中央,穿著白麻衣、黑色粗布褲子的中年人蹬著單輪軲轆,頭頂一坨麵糰,雙手揮著弧形削刀正在削麵。隨著叫好聲越來越響,中年人雙臂舞動如同兩團旋風,直至化成兩團淡淡的影子,根本分不出哪是胳膊哪是弧形削刀。一條條長短厚薄幾乎完全相同的面片從他的頭頂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形白線,如同流星趕月準確地落進身前三米的鐵鍋。更妙的是,面片落水根本沒有濺起任何水花,像一條條靈活的白魚,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入水,在沸騰的鐵鍋沉浮翻湧。

鐵鍋熱氣蔚然,升騰著團團白色水霧,水泡「咕嘟咕嘟」冒個不停。

我對各地民俗很有興趣,這種刀削麵的做法有個俗稱「靈猴獻壽」,古時只有大戶人家的尊者過生日才能見到。山西太行山產猴,耍猴人捕幼猴訓練,表演猴戲混個糊口錢。一位侯姓面師傅看了猴戲心有所悟,模仿猴子蹬車,頭頂壽麵,苦練十餘載,削斷了兩個手指,半個耳朵,頭皮、臉部更是傷痕纍纍,才獨創出這門絕技。

面師傅本就姓侯,臉上刀疤累累活脫脫個猴臉,只在慶壽時施展,故此稱為「靈猴獻壽」。

侯師傅名聲大噪,聞名而來的求學者絡繹不絕。不過這門絕技著實難學,危險性太大,選徒有「天禿、個矮、品端、指短、腰細、腿彎」六大苛刻規矩。久而久之,這門絕技竟然失傳了。

現今也有面師傅根據古法苦練,可惜只能學其表而失其魂,終歸是個表面功夫。

沒想到,在這條陰街,這間詭異的「杏花村」飯館居然能遇到,也算是一件幸事。

「別光想著收集素材,」月餅拉著我揀地兒坐下,「正事要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這麼多人在這兒,我就不信酒娘能鬧出什麼幺蛾子。再說酒娘那麼漂亮,肯定不是壞人。」

「食色,性也。」月餅搖頭嘆氣,「南少俠活得挺真實啊。」

我正想回兩句,只見面師傅將最後一塊麵糰削進鍋,光禿禿的腦袋沒有丁點兒面痕,雙腿彎曲綳直,從軲轆上躍起,空中翻了個180度,眼看著就要腦袋著地,食客們「啊」地驚叫。面師傅雙臂探出,用削刀頂著地面,擰著麻花腰又轉了180°,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站穩,雙手持刀抱拳揖了個圈。

炸雷般的叫好聲轟然而響!

這個動作實在驚險漂亮,力度、時機拿捏得分毫不差,月餅都忍不住鼓掌喝彩。

酒娘從院北的矮房推門而出,笑盈盈地環視一圈,眼波顧盼留情,食客們頓時鴉雀無聲,都有種「酒娘看我了」的欣喜。

「今天小店開業,咱也不搞剪綵放鞭這些營生,」酒娘清清嗓子,普通話標準得就像空姐的服務提示音,「承蒙各位捧場,賞完面師傅手藝,再嘗嘗刀削麵,還有陳了二十年的杏花村。今兒全部免費,要是好吃好喝,歡迎常來。夥計們,起面上酒。各位少安毋躁,稍等片刻,過會兒還有傀戲助個興。」

此話一出,食客們幾近癲狂,巴掌都快拍爛了。我和月餅對視一眼,沒有吭氣。

這裡,居然有傀戲?

那是只有陰人才能表演的陰戲。

店夥計抬著漏勺從鍋里舀面扣進粗瓷大碗,另外幾個夥計往面里加著滷汁、臊子、雞蛋鹵子、時鮮蔬菜,一碗碗香氣騰騰的刀削麵流水般擺到桌前,瓷壇泥封的酒罈子拍開封口,更是香氣濃郁,聞之垂涎。

食客們齊聲歡呼,拿著長筷大快朵頤,吃到興起就著杏花村,好不痛快!

「不能吃。」月餅挑起一根麵條,湊在鼻尖聞了聞。

白嫩細滑的麵條裹著滷汁,根根最正宗刀削麵的六分長短,油嘟嘟的煞是饞人。綠的菜、黃的蛋、紅的辣子、些許陳醋,更是將一碗面裝飾的花團錦簇,要多好看就多好看。尤其是臊子,肉丁粘著油珠,渾似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香味更是獨特,濃而不膩的香氣順著鼻腔進入口中,還沒吃就已經滿嘴生津。

我苦著臉狂咽口水:「這麼多人在吃,肯定沒問題。咱就稍微嘗嘗?」

「陰人傀戲,凡所能見,九死一生。」月餅倒了杯酒,晃著酒杯,琥珀色的酒漿黏膩醇厚,酒香撲鼻。

我根本沒有認真聽月餅說了什麼,怔怔地盯著酒面,心裡就一個念頭,我要吃好吃的,喝好喝的!

現在想想,當時的狀態非常奇怪,如果不是月餅幾句話點醒我,可能再沒有機會把這段經歷記錄下來。

「知道最高深的蠱術是什麼?」月餅摸出桃木釘,對著我的太陽穴刺下。

強烈的酸痛如同一溜火線,順著腦袋燒到心臟。我疼得險些坐倒在地,就這麼幾秒鐘時間,忽然清醒了。

刀削麵、杏花村依然噴香誘人,卻再沒有之前那種致命誘惑力。

我剛才怎麼了?

「蠱術分為蟲、草、人、物四大類,細分為108種蠱,每一種練到極致都會有驚人的作用。」月餅的聲音好像很遠,又彷彿就在耳邊,「然而最高深的蠱術和這四類無關,存在於普世,就是食、色。」

「美食、美酒、俊男美女,對任何人都是致命的誘惑,沉迷其中必然心智迷亂,喪失本我。在酒肉中稍微加幾樣調料,比如有些店會用罌粟殼子熬湯作料;或者在容貌上稍作調整,就像很多女人熱衷整容化妝增添吸引力。多少英雄豪傑折在其中,商紂王寵愛妲己,酒池肉林,終日享樂導致亡國不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么?」

「且不說那些大人物,普通人又有幾個能頂住這些催發人慾的玩意兒?你看他們……」

我聽得冷汗直冒。蠱族自古以來就是一場神秘的族類,蠱術更是談及色變,沒想到最能毫無察覺毀滅一個人的蠱術,居然是任何人都喜歡的食、色。

再細細一想,吃貨們對美食近乎痴迷的熱衷,粉絲們對偶像的抗熱追捧,男人們對漂亮女人的迷戀追求,女人們對帥氣男人的芳心可可……

原來,最高深的蠱術,就存在於我們身邊!

我們每個人,時時刻刻在接觸這些蠱,稍不留神,就會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我有種莫名的恐懼感,再看那些食客,才意識到不對勁。

有些人假裝吃面喝酒其實偷偷瞄著酒娘,眼中滿是野獸般的慾望。有些人埋頭大吃大喝,渾然不顧形象。有個白領打扮的女子,更是端著碗往嘴裡倒著面,滾燙的湯水燎起嘴角一串水泡,女子毫無察覺,用衣袖摸著嘴角殘湯,水泡擠破,黃水把妝容塗抹得亂七八糟,皺巴巴的白皮粘在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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