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月里剛過了燈節,太白樓里的燈飾還沒撤,有些喜慶的餘味。
一樓正中的檯子上,正有個賣唱女在唱曲,十七八歲年紀,生得頗有幾分水秀,尤其神情楚楚,勾得人心生憐意。
靠近檯子的正是幾個讀書人,遍身綾羅綺綉,跟著那賣唱的搖頭晃腦,如聽綸音也似。
一曲終了,那女子盈盈一拜,親自端了托盤下來討賞。
那幾個讀書人倒也慷慨解囊,其中最年少的一個,更是解下扇子上的玉墜子相贈。
女子見了心喜,忙拜謝不迭,這少年士子摸了摸她的手,笑問:「你是何方人士,學唱有幾年了?」
他這樣不尊重,女子也不敢惱,只退後一步,忍羞答道:「奴奴自幼隨爹爹出來討生活,也不記得家鄉何處了。」
她那拉琴的老爹忙下來,向少年士子作揖道:「公子,小女年紀輕,不會說話,叫她為公子把盞賠禮。」
「好吧!」少年士子哈哈一笑,拿眼將這女子一溜,「斟不好,我可不依的!」
賣唱女忙執起壺來,手中輕輕一點,給這人杯中斟滿了,又依次給其他人斟上,笑道:「多謝諸位盛情。」
她斟完酒就要走,只是幾人又不肯,勾勾纏纏的,不知何時了帳。
樓上早有個人看見,皺眉道:「如此德性,還是讀書人么?不料京中士風輕薄,竟至於此!」
一語未了,身後有人擊掌道:「說得好!正是如此,我也看不慣他們如此德性!」
說話的這人名為龔少安,原是南方海商子弟,進京讀書的,他急回身看去,卻見是個眉清目朗的小少年,芝蘭玉樹一般,不過十一二歲大,倒是一派超出同齡人的鎮定沉穩。
龔少安今年有十九歲,他倒不以年紀輕人,正欲結交這少年,又見少年身後轉出一個同伴,抱怨道:「人家如何行事,你又多管什麼,整日看不慣這個,看不慣那個的,除了自己難受,還有什麼用?」
這同伴相貌頂好,一身不顯山不露水的富貴,眉目清正,顯然也是大富大貴之家才養得出。
先前那少年笑道:「若人人都照你說的,不幹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這天下豈不是沒有公理了么!」
說完,又揚眉沖龔少安一笑,眉目明朗生光:「只聽方才那話,就知兄台不是俗人,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他那同伴在旁邊搖了搖頭,滿面無奈。
龔少安忙還禮道:「在下泉州龔三,今日幸得知己,不妨同飲一杯?」
當下三人就在樓上尋了個包廂,叫了桌酒菜,互通姓名,龔少安才知,原來這少年是京中榮國公之後,名喚賈理,至於他那同伴,來頭更大,正是順德親王之六子,名喚徒樺。
龔少安險些驚掉了筷子。
沒想到自己甫一入京,就撞上順德親王的兒子。
順德親王何許人也?當今年前才下了聖旨,要遜位為太上皇,繼任之君就是這位順德親王。
如今雖然還沒辦登基大典,但板上釘釘的就是下一任皇帝了。
龔家雖然豪富,也只在閩地有些勢力,在京中全無關係,別說宮中的皇帝,就是一品二品官員的大門,他們等閑也攀不上去。
幸而龔少安生性英豪大量,雖然心驚於少年的身份,面上仍是談笑如常,倒博得了兩名少年的真心尊敬。
「眼下有這天大喜事,不是明年,就是後年,必然要開恩科,我這裡就先祝少安兄蟾宮折桂了!」賈理舉杯道。
龔少安苦笑道:「莫取笑,我身上雖然有個監生,那是家裡拿銀子捐的,自家事自家知,我不是個讀書的材料,開蒙時氣跑了兩位先生,可見資質駑鈍。」
「是龔兄莫要哄我們才是,」徒樺在旁笑道,「想來是龔兄厭學,支吾著長輩罷了!有幾個學生真愛那四書五經的!」
「我看你是作死!」賈理忙打斷,「叫王爺聽見了,少不得一頓棍子教你!」
龔少安笑道:「雖然愚兄不通詩書,但國子監還是要去的,不圖晉身舉業,好歹交幾個朋友。」
賈理道:「龔兄如此人物,若不走仕途,豈不蹉跎了。國子監名師薈萃,龔兄潛心向學一兩年,不愁沒有功名。」
龔少安道:「不是我自誇,我家同輩兒郎里,我也算出眾的了,但我有一堂弟,資質更在我之上,天生聰明,志氣更高,他如今正拜在名師門下學習,家中長輩的期望都在他身上呢!」
徒樺神往道:「果然如此,此人倒值得一晤。」
「這不難,等他來了京中,我為你們引見就是。」龔少安立刻道。
三人交談片刻,越覺性情相投,越說越高興,賈理看了看更漏,便說:「時候不早,我得回家了。」
徒樺笑道:「正好,我也有了酒,不能再喝了,我和你一塊兒走。」
龔少安還要挽留,賈理道:「實在家中有事,改日再相陪。」
下樓的時候,檯子上已換了一個說書的,正中途喝水潤嗓子,那桌讀書人竟然還在,正大聲議論著。
「當今聖明仁德,天下百姓仰為父母,怎麼就退位了呢!」
「朝中分明有賢王,不立賢王,倒立了個閻王!實在是不公,不公至極!」
「以後可沒好日子過了,三閻王那等心狠手辣,怕不是要折騰得人心惶惶才罷!」
「……」
徒樺握緊了拳頭,恨不得衝上去把他們打個稀巴爛。
賈理拉了拉他,側頭吩咐隨從:「把這個幾個人的形貌記下來……」
好不容易把憤怒的徒樺拉出去,看著他上了馬去了,賈理才拜別龔少安,自騎上馬回家。
……
賈理到了家門口,只見幾個門房正坐在門前曬太陽,門外有馬車停著,有人進出抬東西。
他心中便有數,問門房:「這是林家送來的東西么?」
門房殷勤道:「正是呢!隨表姑娘來的,璉二爺正看著人搬東西入庫呢!」
「表姑娘什麼時候到的?」賈理下了馬,帶著人往裡走。
「午後到的。」門房回說。
賈理有個嫡親的姑姑,名喚賈敏,嫁的是探花林海,隨夫在揚州生活,年前染病而逝,只留下一個女兒。
他祖母賈母心傷不已,又怕外孫女受苛待,便與女婿商議,要接外孫女來身邊,親自撫養。
林海想到家中無人教養女兒,岳家勢力雄厚,子孫眾多,便將女兒送來岳母身邊。
賈理心中對這個表妹也十分憐惜。
不是因為她是名著的女主角,賈理在這個時代生活了十來年,早就不在意什麼原著了,他只是覺得表妹可憐而已。
畢竟,林黛玉不像他,內里是成年人的芯子,小小年紀,母親去世,還要離開父親,獨自到素未謀面的舅家來,想想就夠凄慘的。
為了迎接表妹,賈理還特地準備了一個小禮物。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便叫丫頭:「晴雯,晴雯在不在?」
連叫幾聲,便有個纖細靈秀的丫頭從耳房跑出來,邊挽頭髮邊應道:「我在這兒呢!小祖宗,怎麼這麼急性子!」
賈理脫了外袍,換上家常衣服,說:「我叫你做的東西呢?快找出來給我。」
晴雯笑道:「我就知道是為這個,早就給你備好了。」她一扭頭,往裡頭去了,片刻后出來,拿出一個大盒子。
「你快拿了去吧!再不拿,都要叫她們搶走了,她們見了這個,都愛呢!」晴雯笑道。
賈理掀開盒子看了一眼,非常滿意,笑道:「我就知道你手巧做得出來,獎勵你二百錢,讓端雲給你。」
「誰是為了這幾個錢呢!」晴雯一甩辮子,轉身就走,「為了做這個勞什子,我熬了半夜,如今熬不住了,要睡會子才好。」
說著,打了個哈欠,腳下搖搖晃晃的,險些絆倒。
這個晴雯就是原該在寶玉身邊的那個,只是賈母見賈理生活粗糙,身邊沒有個打理針線的人,便把她給了賈理。
當時寶玉還老大不願意,覺得分到的丫頭不如賈理的好看,生了幾天悶氣。
賈母哄了他幾日,許了許多好處,他才又高興起來。
不過晴雯在賈理這裡,只是個做針線的丫頭,賈理的貼身事務另有端雲、響桐兩個大丫頭打理,晴雯沾不上手。
晴雯倒不爭風使氣,樂得清閑,整日除了做針線,就是四處閑逛,打聽八卦。
她年紀小,又有分寸,從不耽擱正事,賈理也不拘束她。
賈理拿了盒子,便出門往賈母的院子處去,路上恰好遇上他嫂子王熙鳳走來。
王熙鳳才從娘家回來,打扮得神妃仙子也似,周身光彩奪目,見了賈理,忙招手叫他,笑問道:「你也是才回來?」
賈理回道:「是,親家老爺和親家太太身體好?」
「他們好著呢!就是你這狠心的小鬼,這麼久了也不去請安,老人家都挂念你呢!」鳳姐戳了他一下。
賈理沒吭聲。
心道,多新鮮啊,要不是王爺有了這天大的造化,他還不知道有這麼多人挂念自己呢!
「你手裡這是什麼,我看看。」鳳姐又道。
賈理躲了一下,笑道:「這是給林妹妹的禮物,嫂子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