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驚嚇
夏季的清晨還算涼爽,尤其是御花園,花草樹木頗為茂盛,紅煙綠霧,美不勝收,不時有宮人來回走動,為各種嬌貴的花草澆水灌溉或者修剪枝丫,偶爾一陣微風吹來,彷彿渾身的毛孔都要張開來,呼吸這難得的清涼氣息。
御花園荷花池旁,風輕絮正坐在鞦韆上,卻未讓宮人搖起鞦韆,只是晃動著雙腿,百無聊賴地低頭扯著手中芙蓉花的花瓣,微風捲起她裙擺的輕紗,她卻恍若未覺,心思早已不知飛到了哪裡。
蕭煜寧從遠處走來,一眼就看見了鞦韆上風輕絮瘦小的身影,那嬌憨的神態,以及肆無忌憚晃著的雙腿,都還是他記憶里的模樣,彷彿一切都定格在他認識她那年,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蕭煜寧胸口蔓延。
蕭煜寧恍然察覺,他好像已經很久沒這樣看過她了,是從什麼時候起,風輕絮雖然還在他身邊,但他的生活卻漸漸遠離了她。她永遠都定格在了八歲的樣子,但是他卻在不斷長大,於是兩個人雖然朝夕相見,卻似乎漸行漸遠。
蕭煜寧永遠都記得初認識她那年,她也是這樣坐在鞦韆上,晃著雙腿,低頭扯著手中的花瓣,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好奇地上前詢問,她卻騙他吃下了她手裡的花,那花看起來美艷嬌嫩,吃到嘴裡卻苦澀難當,苦得他眉眼都皺到了一起,可是風輕絮卻得意地開懷大笑,最後笑得幾乎從鞦韆上跌了下來。
他從來沒見過那麼明媚的笑容,只覺得整個花園似乎都被照亮了。
他身邊的女子,上至皇后,下至官家女子,個個都是含蓄溫婉的,哪怕活潑點的姑娘,也是笑得極有分寸,面對他時,彷彿所有女子嘴角微笑的弧度都是一樣的。
他厭煩記住身邊流水一樣的人物,但卻在風輕絮肆無忌憚大笑的瞬間記住了她。
「你是誰?」蕭煜寧忍不住開口問道。
然而她卻如風一般跑開了,只留下空蕩蕩的鞦韆在空中搖晃,還有她帶著笑的回聲:「我叫阿絮。」
阿絮。
風輕絮。
那是他第一次栽在她手裡,卻期待著下一次的相遇。
他後來從母后的口中得知,她是夢回城城主義女,也是夢回城副城主、享譽天下的智者林若虛的唯一弟子,天資聰穎,能謀善斷,更是難得的武學奇才,林若虛更是將其當做接班人來培養,傳以不少武學秘術,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
他懵懵懂懂地聽著母后對她的誇讚,看著母后眼中掩不住的對她的欣賞,只覺得那小小的人兒在自己心底的烙印又深了些,她狡黠的笑容在他腦海里徐徐綻放,明媚如春。
蕭煜寧也永遠都記得那年她嫁給他時的樣子,十歲的他已經學會如父皇一般板著臉,不苟言笑,但是他的心是雀躍的。
他看著她頭覆紅紗,緩步朝他走來,紅紗下,她烏髮間的太子妃冠隱約可見,巧奪天工,精緻絕倫,那冠上有他親自為她選的明珠與寶石,顆顆價值千金。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伸出手去牽她時,心裡竟有些緊張,倉促間,她的指甲劃過他的掌心,有些許的疼,但是他還是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有些涼,皮膚卻很細很軟。
彼時他年紀尚小,不懂什麼為情愛,但是他卻明白,以後她就是他的太子妃了,他多了一個人的陪伴,他們會像父皇母后那樣白頭偕老。
他迫不及待地掀開她的蓋頭,想看看自己的小新娘。
蓋頭下的她素顏如玉,光華璀璨的太子妃冠下,她幼嫩的臉潔白得像盛夏里最美的白荷花,她仰起頭看他,雙眸幽黑如子夜,她朝他微微地笑,露出了細碎潔白的米牙,她的笑容雖不似以前那樣肆無忌憚,但也單純可愛,讓他忍不住也跟著傻笑了起來。
蕭煜寧回想著,不禁唇角也微微上揚,一股暖流滿溢胸膛,再看不遠處仍在輕輕晃腿的風輕絮,他狡黠一笑,突然想惡作劇一番。
風輕絮仍毫無知覺地低頭扯著花瓣,蕭煜寧悄無聲息地繞到她的身後,猛地一把抱住了她,唇邊是惡作劇得逞的笑意。
風輕絮果然如他所料般尖聲驚叫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掙扎,手腳不斷揮舞,顯然受到了巨大驚嚇。
蕭煜寧緊緊箍住她,在她耳邊輕聲笑道:「阿絮,是我……」
「啊——啊——」
風輕絮仍然在放聲尖叫,掙扎的力氣絲毫沒有減弱,臉上汗珠不停滾落。
蕭煜寧見她如此劇烈掙扎,怕她傷到自己,忙安慰道:「阿絮,阿絮,你看看,是我,阿寧……」
風輕絮的尖叫和掙扎依然沒有停止,她的行為顯然已經不受控制。
蕭煜寧這才察覺不對勁,低頭看去,卻見懷裡的風輕絮眼神渙散,面色蒼白,神情惶恐不安,彷彿陷入了某種可怕的回憶中。
蕭煜寧也開始慌了,連忙用力抱緊她,不住地輕聲安慰:「阿絮不怕,阿絮不怕,阿寧在這裡……」
周圍的宮人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聞聲都趕了過來,蕭煜寧急急喝道:「都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請太醫!」
幾個宮人應聲后忙不迭往太醫院跑去。
這時,一把清朗的聲音傳來:「這是怎麼了?」
蕭煜寧抬頭,見一個頎長的身影立在自己面前,那是一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面如秋月,丰神俊朗,他背著光站在那裡,被旭日暖芒勾勒出的輪廓頗有幾分仙人之姿,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正好奇地看著蕭煜寧與他懷裡的人。
蕭煜寧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人是趙王世子蕭逸庭,於是忙叫道:「逸庭,快救救阿絮,她受到了驚嚇!」
蕭逸庭神色一凜,忙俯下身,伸手如電,一把抓住風輕絮的手腕,指尖靈敏地感受著她脈搏的跳動。
蕭逸庭不知道使了什麼樣的手法,風輕絮再如何掙扎都掙不脫他的手指。
片刻之後,蕭逸庭迅速點了風輕絮身上的幾處穴位,風輕絮整個身體僵直坐起,脫離了蕭煜寧的懷抱,她不再掙扎但卻仍尖叫不止。
蕭逸庭對剩餘的幾個宮人吩咐道:「你們幾個去遠處守著,不要讓其他人靠近。」
說著,蕭逸庭取出隨身攜帶的銀針,在風輕絮的頭上連刺了幾個穴位,她的尖叫聲這才慢慢低了下來,直至漸漸安靜,不再發出聲音。
風輕絮雙目緊閉,呼吸漸緩,身體微微顫動,顯然已經好了許多。
蕭煜寧默默在一旁看著蕭逸庭熟練的切脈施針,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心裡一陣陣自責,忍不住想出口詢問蕭逸庭,蕭逸庭卻輕輕一擺手,示意他暫不出聲。
蕭逸庭一直觀察著風輕絮的神色,約莫等待了約半盞茶的時間,見風輕絮已經平靜下來,才除了針,開口輕喚:「太子妃……」
風輕絮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只覺眼前有人影晃動,她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眼前人,過了好一會兒,終於視野不再暈眩,模糊中只見眼前人華衣金冠,眉目如畫,隱約是那熟悉的臉龐在朝她微微地笑著。
「阿寧……」風輕絮乾澀地開口,忍不住睏倦,伸出手便朝眼前人的懷裡倒去。
蕭逸庭嚇了一跳,然而風輕絮細瘦的胳膊卻已牢牢抱住他的腰,昏睡過去。
蕭逸庭忙抬起胳膊,身軀僵硬,不敢觸碰風輕絮,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眼角的餘光不自覺地偷偷看向蕭煜寧,他已經明顯感受到了蕭煜寧身上傳來的冰冷氣息。
堂堂太子妃,居然當著太子的面抱住了別的男人……若不是風輕絮此時混沌未醒,方才她又是叫著蕭煜寧的名字,只怕他就要被五馬分屍、大卸八塊了。
但是哪怕是認錯人,這種情形也是尋常男人難以忍受的,更何況還是高高在上的天元朝太子殿下。
眼見蕭煜寧的臉色漸漸鐵青,蕭逸庭只得尷尬地笑著:「殿下放心,太子妃已無大礙,只是方才受了刺激,太累了才睡了過去,很快就會轉醒……」
蕭煜寧不發一語,伸手去拉風輕絮,誰知風輕絮卻將蕭逸庭抱得緊緊的,蕭煜寧一拉之下,竟然沒有拉開。
蕭逸庭一看,更為尷尬,想伸手去幫蕭煜寧,卻又不敢觸碰風輕絮。
還好方才所有宮人都已經被他支開,若是被別人看見堂堂太子妃竟倒在他趙王世子蕭逸庭的懷裡,他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蕭煜寧沉著臉,手指用力,一點點掰開風輕絮的手,將她拉離蕭逸庭的懷抱。
風輕絮的身軀那般瘦小而脆弱,彷彿一碰就會碎掉,輕得似乎沒有重量,蕭煜寧小心地將風輕絮抱起,快步朝東宮走去。
蕭逸庭連忙顛顛地跟上,顧不得尷尬,在蕭煜寧身後不停地解釋:「殿下,這可不能怪我,太子妃只是把我當成了你……」
「閉嘴。」蕭煜寧頭也不回。
蕭逸庭自然知道蕭煜寧動了怒,從小到大,蕭煜寧都是溫潤如玉,喜怒不形於色,很少有事情能讓他動氣,如今他這副模樣,顯而易見,風輕絮在他心裡有多重要。
可是蕭逸庭實在覺得冤枉:「殿下,你也看見了,我可是救了太子妃,你不能恩將仇報……」
「我只是在可憐你。」蕭煜寧腳步未停,只是瞥了蕭逸庭一眼。
「為什麼?」蕭逸庭覺得有點懵。
蕭煜寧「哼」了一聲,懶得回答,大步走回東宮。
蕭逸庭不死心,緊緊跟在蕭煜寧後面,一副不問出結果不罷休的樣子。
一見蕭煜寧來到景和殿,薔薇等人急忙迎了上來行禮,卻見蕭煜寧懷裡抱著昏睡的風輕絮,都嚇了一跳,急問道:「太子殿下,太子妃這是怎麼了?」
蕭煜寧並未回答,徑直朝內殿走去,身後的蕭逸庭見狀,咳嗽一聲道:「你們太子妃中暑了,快去打些熱水來給她擦擦汗,再灌些溫水下去。」
薔薇等人一愣,她們素知風輕絮最是怕冷,連盛夏都不著單衣,怎麼會中暑?
但她們又見蕭逸庭是蕭煜寧身邊的人,雖覺得此人甚是面生,可看他衣著華貴,定也非尋常之輩,況且蕭煜寧也不曾反駁,那麼他說的話自然可信,思及此,薔薇便連忙吩咐白蘭、杜鵑去準備,自己與紅櫻一起在蕭煜寧身邊伺候著。
蕭煜寧走進內殿時,薔薇與紅櫻早快一步鋪好了床被,他小心翼翼地將風輕絮放在鬆軟的床上,並親自為風輕絮蓋好薄被。
蕭逸庭留在外殿,此時急的直跳腳,來來回回不停地踱步。蕭煜寧卻懶得管他,只是看著風輕絮脆弱的面容,輕輕握著她的手。
風輕絮的手還是那麼小,似乎只有他的掌心那麼大,他溫暖的指可以輕而易舉地包裹住她整個手掌。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蕭煜寧的心才安定下來,靜靜凝視著她。
她的臉好像還沒有他的巴掌大,他甚至可以看見她臉上的根根絨毛,她的五官還未長開,細細的眉眼,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唇,永遠停留在八歲的樣子。可是蕭煜寧知道她這副永遠長不大的身軀一直以來遭受著什麼樣的痛苦,他心疼,卻又無能為力。
只是他不明白,他只不過嚇了她一下,為什麼她今天的反應如此強烈。她一直都是聰明而無畏的,他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失態,難道她有什麼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嗎?
蕭逸庭在外殿踱來踱去,他的好奇心非同常人,有什麼想知道的事就必須探聽清楚。他不明白,為什麼蕭煜寧要可憐他,他救了風輕絮,不是應該被感謝嗎?
他耐心地等著,一看見蕭煜寧出來,一把便抓住他,笑嘻嘻地道:「殿下,你必須得說清楚,為什麼可憐我?」
蕭煜寧本不想理會他,但是一想到他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格,便道:「你真的想知道嗎?」
蕭逸庭急忙道:「當然!」
「因為阿絮除了我,誰也不讓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