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眼看天色已晚,雲知意便做賊似的,悄悄從後門將霍奉卿送走。
霍奉卿是真有點忐忑,被推出門后還忍不住回頭來問,略有些遲疑:「要不,我這就去找言大人……」
他沒有把話說完,畢竟這個事情並不適合提前讓太多人知道。
其實從小到大,霍奉卿一直都是個謹慎周全的人。
他能在短短不到兩年時間,就與田嶺斗到近乎勢均力敵的程度,多少也能證明這一點。
以往許多事,他就連在雲知意麵前他都是守口如瓶的。
今日之所以一反常態,提前來向雲知意透風,主要是因為事關言珝。
他擔心雲知意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看到自己攻擊她父親,會動怒甚至厭恨他。
說穿了,不過就是因為在乎她。
雖然不知他上輩子最終和誰成了婚,雲知意心中酸唧唧的,但她還不至於真的無理取鬧。
她明白,霍奉卿今日能來找自己說這事,是冒著很大風險的,幾乎等於猛獸躺地,毫無防備地向她露出自己最柔軟脆弱的肚皮。
她分得清輕重,也知好歹。霍奉卿對自己的這份珍而重之的在意與信任足以滌盪心中那點無名飛醋。
上輩子已經過去,至少今生,她願回報給這人同樣的溫柔。
她斟酌再三后,認真地搖頭:「還是別了。你方才不是說過嗎?這次想要一舉拿捏住張立敏,就必須謀算周全后再打對方一個出其不意。那在你真正發難之前,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個張立敏既是深藏在漕運司的田黨,過去一定幫著田家遮掩過許多事。
諸如「田家上報十艘運鹽船,卻有三艘沒有讓漕運司官吏登船開箱檢查」這類事情大概不是偶發事件,若霍奉卿這次真能藉機拿捏住他,說不定能扯出許多不得了的秘密。
雲知意倒不至於信不過自己的爹。但常言道,「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此時距離下次旬會合議還有好幾天,萬一這期間她爹沒留神說漏嘴,說不得轉頭就傳到田嶺耳中了。
「要是走漏了風聲打草驚蛇,說不定田嶺和同黨會因為警覺而對張立敏做些什麼,甚至銷毀其它證據,對你來說就得不償失了,」雲知意態度中肯,「我爹就是再氣,也不至於真的氣一輩子。等他氣頭過去就能好好講道理的,你不用太擔心。」
其實雲知意既已如此明確表達了諒解,就算將來要承受言珝的怒火與為難,霍奉卿也是不怕的。
但他許久未與雲知意私下相處,有些捨不得走,便在門口賴賴唧唧的。還故意賣慘地談起了條件:「那,以後言大人若因此記恨我、厭煩我,你幫不幫我說話?」
「我盡量幫……吧。我爹待我如何,你是知道的,總要等他氣過了,」雲知意笑嗔他,「哎,你這人,不是還沒到那地步嗎?你想那麼多幹什麼?到時見機行事就成了。你趕緊回家去。」
「那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你答了我就回去。」霍奉卿悶悶睨她一眼。
雲知意立刻想起上次喝醉還大半夜被這廝用算學題羞辱,當即警惕地瞪著他,後退小半步:「又是什麼不三不四的問題?警告你,若敢考算學題,你就真的死定了。」
「不考算學。」
後院小門這裡沒有掛燈籠,昏暗夜色中雲知意看不清霍奉卿,聽著他的聲音就像在憋笑。
她道:「那你先問來我聽聽。」
霍奉卿一本正經地開口:「若我和你爹同時掉到水裡,你救誰?」
雲知意稍愣,旋即跺跺腳,冷冷哼笑:「我爹不會泅水,你會。你倆同時掉水裡,你不救他卻還要等我來,請問我要你何用?」
霍奉卿遺憾地一聲長嘆:「失算。竟忘了我會泅水。」
*****
送走霍奉卿后,雲知意匆忙出了朱紅小樓所在的院落。
小梅正等在院外,見她出來,趕忙道:「大小姐,言大人回來好一會兒了,在等您開飯。二少爺對言大人和夫人說,您在朱紅小樓找一冊之前忘了帶去望瀅山的古籍,您待會兒可別說岔了。」
小梅顯然猜到雲知意在小樓上有古怪,但她素來不多嘴多舌,只撿緊要細節通風報信。
雲知意頷首:「好,我知道了。但我頭髮……」
不等雲知意說完,小梅已經拿出了梳子和一根髮帶:「還好天熱,我想著您的頭髮應該也幹了。」
雲大小姐久久才回來一次,總不能披頭散髮地和父母弟妹一道吃飯,那也太不像話了。
雲知意笑著轉過身去,滿意地誇獎道:「幸虧你機靈。隨意綁個馬尾就是,不費神梳什麼花樣了。」
整理好儀容后,雲知意這才趕去飯廳。
言珝一見她就眉開眼笑,招招手喚她過去坐在自己下手座,關切地詢問她的近況。
雲昉沒有插嘴,只是吩咐家僕上菜。
而言家的三小姐言知白覷著相談甚歡的長姐和父親,悒悒不樂地扁了扁嘴,小聲嘀咕:「爹最偏心長姐。」
其實言珝待三個孩子都很好,只是兩個小的年歲小些,學業上又不上進,時常將他氣得捶心口,所以他對雲知意一向最有耐心,也最有話說。
言知時斜睨小妹一眼,又看看正和家僕說話的母親,壓著嗓子冷笑:「一直不就這樣?爹偏心長姐,娘偏心你。我說什麼了嗎?」
言知白想了想,鼓鼓腮道:「娘待你也好的。」
「再好也比不上你。」言知時不冷不熱地勾了勾唇。
*****
飯後,言珝喚了雲知意,父女倆在院中散步消食,順道說說話。
雲知意有點心虛,基本上是問一句才答一句。
言珝隨手揪了揪女兒的發尾,調侃笑道:「雲大人平日在州府走路都帶風的,怎麼回家就拘得跟鵪鶉似的?」
「雲大人在外如何橫,回到老父親跟前也不敢耍威風啊。」雲知意笑道。
銀月當空,月華的清輝灑了一院。
院中的桂樹上已零星有了米粒大小的花苞,風過時,隱約送來一股淡甜芬芳。
言珝在桂樹下駐足,扭頭看看已只比自己矮小半個頭的長女,笑容里滿是感慨。
「當年我與你母親離開京城到原州來赴任時,你尚在襁褓。過了七年,你突然被送到我面前,就有這麼高了,」他抬手在自己腰間比了比,又道,「如今更是威風凜凜的雲大人啦。」
他看著這個自己精心呵護的小娃娃長大成人,從牽著自己手到獨自立於世間,心中自是又驕傲又落寞。
這種為人父的心情,雲知意不太能完全體會,只是覺得父親有些傷感。
她自小就不太會在父母面前撒嬌,這種時候也不知該如何寬慰,只能勉強笑著講道理:「我如今是不是威風凜凜,這見仁見智。但我可以確定的是,我七歲那年絕對沒您說的那麼矮。」
「你這孩子,從小就愛較真。就這麼順手一比你也計較,」言珝眯起笑眼,藏好眼中薄薄老淚,「緒子,爹跟你說個正事。」
雲知意微蹙眉心,斂神站好:「您說。」
「近來隔壁那小子在州府的動作越來越大,我總覺得氣味不太對,」言珝對著隔壁霍家的方向努了努嘴,「均田革新的事,你一步步辦得又穩又利落,在同輩年輕人里已經是木秀於林。自己多留點神,別讓人給盯上了。」
到底是官場浮沉多年的老江湖,這直覺很靈敏,就是方向稍有點偏差。
隔壁那小子確實是盯上他女兒了,不過顯然不是他想的那種盯法。
雲知意的心虛幾乎已達到頂峰,舌頭險些打結:「您也、您也多留神。」
「這倒不必你擔心,你結巴什麼?」言珝奇怪地瞥她一眼,好笑地搖搖頭,話鋒一轉,「對了,正好你今日回來,爹求你個事。」
「什麼求不求的?您說。」
言珝道:「你祖母撥給你的護衛,能借幾個來家裡盯一段時日嗎?我白日都在州府,你弟弟妹妹多少也要在南郊的學堂混到下午才回,你母親獨自在家,我不太放心。不過,我也只是以防萬一,事情未必會到那麼糟的地步。過段日子如果沒見什麼異動,我就將人給你還回去。
言宅不大,幾名護衛就能前前後後都顧上了。
「您是我爹,什麼還不還的。我明日就讓柯境帶幾個人過來,」雲知意喉間緊了緊,「爹,您跟我講實話,是言知時在外面惹了什麼人,還是您……」
「這回還真是我惹的禍,」言珝左右看了看,這才低聲對長女道,「月初鹽業司送到我這裡的記檔有問題,後來鹽業司那邊似乎察覺送錯了,很快就派人來取走,說字跡不清晰,第二天重新抄了一份給我送來。」
雲知意狐疑地眯起右眼:「您最初看到那份記檔,有什麼問題?」
「田家去年冬向州府上報,要從沅城販十船海鹽回來,」言珝扯了扯唇角,眉目微凜,「可鹽業司第一次送到我案頭的那份抄本里的明細顯示,從去年冬到今年開春,四個多月里,全州市面上出現的總鹽量,新增海鹽最多就七艘船的量。」
市面上少了三船海鹽的量,換別人可能不會立刻察覺,但言珝對數值極其敏銳,幾乎到了「看一眼就心誦能算」的地步。
根據律法規制,零售到百姓手中的鹽,無論海鹽或井鹽,價格都是一致的。
但沅城那邊的曬鹽場多,海鹽進貨成本或相對低廉,鹽商們獲利自然會更多。
所以原州鹽業商會有個不成文的傳統,無論是手持鹽引的大鹽商,還是從大鹽商們手中買鹽再去零售的二道販子們,就算囤積庫存,首選也是先積壓利潤稍薄的井鹽,多賣海鹽。
去年冬田家報稱買回來十船海鹽,但在之後長達四個多月的時間裡,有三船的量始終沒有出現在市面上,這有悖常理。
見長女陷入沉思,言珝輕拍她的肩:「緒子,彆強出頭,這事不好查了,畢竟事情已過大半年。當時我一開始也大意,只以為是鹽業司文書吏謄抄時出錯,沒有及時想著留證據。直到鹽業司派人來取回時,託辭理由是『字跡不清晰』,我才驚覺不是抄錯數值那麼簡單。他們第二次送過來的抄本,數量就完全對上了。」
這就叫「欲蓋彌彰」。若只是文書吏大意抄錯,鹽業司的人來取回時,直接致歉認個錯就好,何必用「字跡不清晰」這樣的蹩腳借口?
言珝這種擅長明哲保身的老江湖,發現田家這麼大個疑點,面上也還端得住,鹽業司的人來找他要回第一份記檔時,他就打哈哈說自己上午偷懶,和同僚躲著喝茶閑聊,還沒來得及看。
但他自己也清楚,這點把戲最多也就能蒙過鹽業司,田嶺一定不信。
「我不確定田嶺會怎麼做,找你借護衛只不過圖個心安,」言珝無奈地指了指自己,「我畢竟是州牧府的高階官員,田嶺總不至於直接對我下手;而你在望瀅山自立門戶,雲氏派給你的精銳護衛足五十人,他也不會傻到輕易去動你。」
算來算去,言珝最大的軟肋就是言宅。
這邊除了幾位老僕外,就只有一個柔弱的雲昉和不靠譜的言知時、還沒滿十四的言知白。
若田嶺真打算用點什麼下作手段……他不得不防。
「好,爹您放心,我明白了,不會魯莽的。」
*****
原州市面上歷來是井鹽與海鹽皆有,雖律法嚴格規定了兩者零售給百姓的價格必須一致,但從沅城曬鹽場多,從那邊購進海鹽的成本價會略低些,所以販賣海鹽能多得利。
去年冬那次,田家報了要運十艘海鹽回來,最終卻只有七艘的量……
雲知意想起霍奉卿說過,漕運司的公文記檔顯示,去年田家這十艘船,其中有三艘船沒有漕運司官吏登船開箱檢查的記錄。
原州到沅城來回將近三千里水路,田家耗時耗力派出去十艘船,不可能空著三艘回來。
但那個階段市面上正好少了三船量的海鹽,所以,那沒被檢查的三艘船,到底從沅城運了什麼回來?!
這個問題困擾著雲知意,使她到了夜半中宵還睡不著,最終獨自摸黑上了朱紅小樓,踮腳望向一牆之隔的霍家院落。
隔牆這院一直是霍奉卿的書房,此刻有燈燭的光芒透窗。
雲知意便進自己里翻出一個小箱子。
箱子里裝了許多小石子,是雲知意年少時刻意存的。每晚看書累了想找人說話時,她就會丟石子去滋擾鄰居。
小石子一顆接一顆丟過去,在夏末的靜夜裡跳躍出一聲聲悶響。
未幾,那頭的房中出來個人,雲知意借著月光一瞧,卻是揉著眼睛的小少年霍奉安。
「雲大人,你做什麼丟石子過來?我正背書呢。」霍奉安的聲音聽起來困得可憐。
雲知意尷尬又歉意地笑笑:「對不住啊奉安,我以為你是大哥。」
「你又想找他吵架?」霍奉安笑咧出一口大白牙,「他在跟我爹說事呢,晚些會過來檢查我的功課,你等會兒就能和他吵上。」
雲知意咬了咬唇:「算了,既他要檢查你功課,今夜我就不打擾。你告訴他,明天我休沐,讓他得空來望瀅山找我一趟。」
霍奉安「哦」了一聲,賊兮兮地笑著指了指她:「雲大人,你真是越大越陰險。約人到自己地盤吵架,這是要穩贏不輸啊!」
「你這小孩兒心眼真多,跟你哥一樣,」雲知意笑著對他擺擺手,「快去接著背書,記得幫我帶話給他啊。」
「好。你放心,我記性可好了。」霍奉安乖巧笑笑,轉身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