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老不羞
「楊小友此人果然有些意思。」
馮夢龍和曹學佺在船上這幾日,得空便在船上溜達,此時站在廊下,瞅著眼前寫著『讀書室』一間艙室,感慨道。
不止是讀書室,再往前走,還有一間棋*牌室,室內置有圍棋、象棋,還有幾付花牌。
想讀書的,去讀書室,想玩樂的,去棋*牌室,水兵們落了班有了消遣,省得到處無事生非,楊波這樣安排,很有些想法,尤其是在當兵的連吃飯都要蹲在地上吃的情況下。
水兵都還忙著,棋*牌室里人不多,水兵們似乎不愛下圍棋,都在玩象棋和花牌,圍棋無人問津,馮夢龍和曹學佺對視一眼。
來一局?
圍棋乃是文人雅事,曹學佺和馮夢龍都是讀書人,自然下得的,曹學佺進士出身,因得罪魏忠賢被罷了官,馮夢龍只是個秀才,但也不錯,憑藉『三言』,如今已是聲名鵲起,頗受人尊重,兩人雖然很少見面,但多有通信來往,也算熟識。
說下就下,兩人走進棋*牌室,擺開陣勢,廝殺了起來。
馮夢龍棋風陰柔,慣使手段,曹學佺性剛,執黒先行,開局沒多久,便擺出一副斬人大龍的態勢,頻繁下出無理手,棋風兇悍,喜搏殺,兩人棋逢對手,一時之間,殺得天昏地暗。
馮夢龍自覺低人一等,對曹學佺以兄事之,但下起棋來,可就管不了那麼多了,兩人一邊下棋,一邊說怪話,這叫盤外招,擾亂對方的思緒,就為自己爭來一分勝機。
中盤過後,棋面黑棋佔優,馮夢龍陷入長考,曹學佺則神色泰然,卻不忘頻頻催促馮夢龍快快行棋,「你倒是落子啊,馮兄。」
馮夢龍不勝其煩,從懷裡掏出一本書,推到曹學佺跟前,說道:「曹兄莫要亂我心智,你且品鑒一回李瓶兒隔牆淫姦夫,看完了,我包管已經落子。」
「呵,金瓶梅?」
曹學佺隨手翻了一翻,嗤笑道:「書是好書,馮兄就這麼隨身帶著啊,如此好學不倦,老夫佩服。」
「智者見智,淫者見淫...」馮夢龍立刻反唇相譏。
俯過身來,小聲道:「老夫隨身帶著這本書,是為了....」
馮夢龍將楊波的報紙,以及楊波請他出任報館主編一事告知曹學佺,報紙要儘可能口語化,金瓶梅這種市井風,正是楊波所要求的,說是接地氣。
「日報?」曹學佺聞言一怔。
這怎麼可能?
曹學佺在家著書立說,十分清楚刻板印刷最是耗時費力,一個刻板下來,少說也得十天半個月的,之後還有刊印,發行,還白話文,針對普通老百姓,老百姓幾個識字的?
「在下也不知,不過那楊小友倒是信心滿滿,言稱將來要把報紙賣到大明的每一個角落。」
說話間,馮夢龍已落下一子,自認為搶了個急所,一時竟得意起來。
曹學佺立刻強行扭斷,雙方再次短兵相接。
馮夢龍一撇嘴,說道:「人說棋如其人,曹兄下棋一味逞兇鬥狠,這麼硬剛一個人兒,卻寧願在家做個隱士,何也?」
「下棋便是下棋,少扯那些沒用的...」
曹學佺不屑道:「圍棋不過是小道,下棋便是圖個痛快,何所求?」
「聽說朝廷許下廣西按察使的高位,曹兄堅辭不受,如今千里迢迢趕赴沈家堡,又是為何?」
「楊波敢開大明風氣之先,在沈家堡倒騰出不少新玩意兒,老夫雖然賦閑在家,卻不是個閉目塞聽之人。」
「既然曹兄如此看重楊波,就沒想過在沈家堡謀個差事?」
馮夢龍終於說出一直想說的話,他一直猶豫著沒說,是因為曹學佺連廣西按察使都堅辭不受,你跟人家說,讓他來沈家堡謀個差事,豈非笑話?
楊波已經告知馮夢龍,阮大鋮也會加入報館,阮大鋮手上有徐弘基的推薦信,楊波也是沒辦法。
馮夢龍咋聽到這一消息,差點要打退堂鼓。
但是他不能,楊波允諾他的,是每月十五兩白銀的『高薪』,這是一筆不菲的收入,相比而言,他整日里風裡來雨里去,到處給人寫詞兒編曲兒,卻賺不到多少銀子。
『三言』流行於世,為他賺來的是名聲,名聲自然重要,但銀子也是萬萬不可或缺的。
阮大鋮詩文俱佳,學問沒問題,可這人是被當今皇上欽點的罪官,風評極差,時人都恥於與之為伍。
阮大鋮進士出身,做過京官,如今在南京招攬什麼遊俠兒,搞三搞四,很難纏的一個人,馮夢龍作為主編,未必能壓住他,橫豎不過是掙銀子,難不成還要受氣?
馮夢龍功名之路走得很艱難,只得個秀才,但一路潔身自好,是他的本錢,若是跟阮大鋮這種人攪合在一起,敗壞了名聲,將來何以立足?
曹學佺不同,人家是進士出身,就算不做官,在江湖上行走,那也是硬通貨,誰都得認。
馮夢龍便動了心思,倘若曹學佺能入伙,曹學佺被譽為閩中十大才子之首,學問和阮大鋮不相伯仲,而且為人剛直,正好能壓阮大鋮一頭,由他頂著,自己躲在後邊寫文掙銀子,豈不美哉?
曹學佺聽馮夢龍這麼說,並沒有什麼反應,反而催促馮夢龍快點落子。
馮夢龍哪裡等得及,拱手正色道:「倘若曹兄願來,在下願意出讓主編一職,可否?」
「呵,這個...不急。」
馮夢龍的說辭,並沒有讓曹學佺感到意外,因為楊波跟他聊過幾句,話里話外都在暗示,有意拉他入伙,只是沒有具體說到報館一事罷了。
曹學佺自視極高,有他的矜持,再說,就算人家賦閑在家,也沒真閑著,著書立說,生活也有保障,不然也不會放著按察使的位置不做。
他對楊波的認識,主要來自鄭家,此番來沈家堡,名頭是觀戰梅氏杯,實際上卻是為了驗證鄭家對楊波的推崇,到底屬不屬實,為此,他甚至打算在沈家堡擇屋定居一段時間,反正也不礙著他寫文。
曹學佺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啊?
馮夢龍心下煩亂,落子便沒了章法,只好投子認輸。
兩人收了攤兒,馮夢龍也沒忘把那本《金瓶梅》揣進懷裡,此舉卻招來曹學佺又一通奚落:「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哼...」
馮夢龍沒好氣地伸出四根兒手指,說道:「在下在上船的前一天夜裡,夜御四女,就在萬春圓,在下敢問曹兄,你行不行啊?」
「老夫新近又納了一房小妾,白天寫寫文,夜裡小妾侍候著,自得逍遙。」
曹學佺背負雙手往前走著,轉過頭來,又道:「馮兄,人不是驢,還是要有所節制才好哇。」
「.....」
馮夢龍好氣啊,他是在吹牛,曹學佺可是來真的,不由在心裡暗罵起來,『你個老不羞,當心死在娘們兒的肚皮上。』
.....................
淮安,漕運總督府。
周延儒再次求見督帥楊一鵬大人,地點選在客廳,而不是當初的書房。
楊一鵬居中端坐,招呼周延儒用茶,面色紅潤,聲音也很洪亮,哪像一個大病初癒之人。
『當初楊一鵬果然是在裝病。』
周延儒坐在下首,這樣的座次安排不合常理,因為誰都知道周延儒是來為皇上辦事的欽差,儘管沒有正式公開,兩人的座次起碼應該是對坐,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楊一鵬居高臨下,完全把周延儒當成下官來對待。
楊一鵬豈會不知道這種潛規則,他就是要擺譜,先把周延儒的氣勢壓下去,因為他知道周延儒拿不出皇上的親筆信。
果然,楊一鵬越是如此,周延儒就越是焦躁不安,現在已經不止是丟了皇上親筆信的問題了,事情有可能完全失控。
不過,看起來,周延儒還算鎮靜,態度不卑不亢,楊一鵬如此安排座次,他也沒有表現出特別地不快,這有賴於他在京城為官的經歷,都磨練出來了。
他先要張鈇隻身去沈家堡。等候張廷登的到來,又派了自己的心腹家人鴻福跟隨其後,為的是在途中將張鈇置於死地,如果一切順利,鴻福應該返回給他報信,可左等右等,鴻福竟是沒有出現!
周延儒徹底慌了神,思來想去,留在淮安已經無益,決定親自原路走一趟,起碼要弄清楚張鈇是不是還活著。
今日求見督帥楊一鵬,便是向他辭行。
「周大人這就要去沈家堡?」楊一鵬聽罷,問道。
「前日,我才得到消息,新任工部尚書張廷登大人取道海上,並不會來淮安,我便遣了張鈇去沈家堡去迎候,張鈇臨行前,我還把皇上的親筆信交給了他,我此次來淮安的有關事項,還要跟徵詢一下張大人的意見,您知道,張大人與我有師生之誼。」
「皇上的親筆信?」
楊一鵬立刻把關鍵詞摘了出來,故作驚訝道:「可是與王西銘一案有關?」
「楊大人,確與王西銘一案有關。」
周延儒擠出一絲微笑,說道:「不過,皇上有交待,鑒於督帥屬地方大員,此事應當迴避。有些事還是待我和徵求張廷登大人商議一番之後,自會與督帥詳細說明。」
按理張廷登是工部尚書,與王西銘案無關,周延儒卻聲稱與他商議,原因就在於張廷登是周延儒的坐師,有明一代,學生有事,主動徵求坐師的意見,是普遍被接受的。
「按理張鈇到了沈家堡,會遣人回話,可左右不見回話之人,索性我便親自去一趟,您知道張鈇身上帶著皇上的親筆信,我是不放心啊。」
周延儒有意無意地強調張鈇身上攜帶了皇上的親筆信,楊一鵬終於明白,周延儒為什麼要將張鈇溺死在黃河裡。
有人問起來,皇上的親筆信在何處,由張鈇帶在身上,而張鈇的馬車驚了馬,栽進了黃河裡,如此,周延儒就將自己丟失皇上親筆信的責任推到張鈇身上,很精妙的算計。
就為一封信,張鈇作為副使,竟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楊一鵬瞧著周延儒,不由心生感慨。
那個叫鴻福的來自邊軍,一身的功夫,據他招認,真是周延儒遣他一路跟蹤張鈇,並將張鈇溺斃在黃河中,這確實出乎楊一鵬的意料,他沒想到狀元出身的周延儒竟然能下如此狠手,此時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十足的陰謀家,不簡單。
這種人留在朝堂上,遲早是個禍害。
楊一鵬有鴻福在手,自身的處境立刻改觀,無論周延儒下一步有什麼動作,主動權都掌握在楊一鵬手裡,既然周延儒要去沈家堡,便由得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