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自張非認識解說員以來,他的神情總是淡淡的,看不出多麼激烈的情緒。唯有這次,他的話里、眼中,恨意滿滿。
好在只是剎那,很快,憎恨之情退去,他又成了那個溫和的解說員。
看了眼那邊依舊在運作陣法的七草輝,解說員低頭算了算時間,對一邊張非笑道:「現在沒法做別的,只能在這兒看著。你有什麼想知道的,不妨問我。」
「想知道的很多……」張非抓了抓頭髮,「先問一個,那些鬼魂是怎麼被封進去的?那個七草修也是日本人,他……就這麼把自己同胞的魂魄封在這兒?故意的?還是……」
「當然是故意的,準確地說,他隨阿倍野浩一來中國,為的,就是找這樣一個機會。」解說員冷冷道,「當年抗戰,除了你知道的戰場廝殺,還有些你不知道的……日本陰陽道,有不少好手渡海而來,其中有一些是真心想出力,另有一些,就是自己的盤算了。」
論天資,論實力,七草修遠比他的後輩子孫高出一倍不止。而論起心性狠毒,七草輝給他提鞋都不配。
七草家以馭鬼之術著稱,紙扇輕揮萬鬼齊出的場面一直是他們對手的噩夢。但那些鬼魂本身的品質卻良莠不齊,有些兇狠厲鬼,有些就只能用尋常鬼魂湊數。七草修不滿於此,他想要的,是一支鬼軍。
一支由上過戰場殺過人的凶兵組成的,真正的鬼軍。
他的耐性很好,為了達成自己的目標,他不惜花費時間和心力,在阿倍野浩一的身邊小心輔佐,讓他可以獲得一次又一次的勝利——直到,他到了臨山。
材料已經準備完畢,又遇到了一個合適的地方……七草修,決心出手了。
說到這裡,解說員沉默了下來。好半天之後,他才又開口:「那一天……天陰得很,沒下雨,沒颳風,可就是讓人覺得難受。」
「那天那場仗,也許是他們的最後一場……援軍過不了多久就會來,只要撐住了,別讓對方搶下臨山,以後的日子,就要好過了。」
「可是他們沒想到,戰場上他們遇到的,不是敵人,而是怪物。」
「那一天,跟他們打仗的那些日本兵,早就已經是死人了。」
「魂魄抽離出去,肉身煉成屍兵,兩軍廝殺的血氣,恰好可以做鬼兵煉製成功之後的佳肴……他幾乎什麼都算到了。」
「唯獨不曾算到的,便是我吧。」
恰在此時,那邊的七草輝,面露喜色。
陣法已然被他徹底催動,現在所欠缺的,只是從那四點處,調集足夠的力量。
靠著陣法運作慢慢調用,當然可以,不過……
七草輝的眉毛微微揚起,眼睛望向遠方——也該有些成績了吧?否則的話,未免太對不起他的一番「好意」了。
酒店大廳中,激斗正酣。
手上拿著短兵器又要跟人遠程打絕對是不知死活,好在這大廳裡面還剩下些桌椅板凳沒被拿走,成了現成的傢伙。
戰鬼一腳踹起張椅子,硬木的座椅凌厲飛起,砸向他的對手。眼睛早已血紅的男人卻不躲不閃,長刀猛砍之餘合身撞上,硬是又向前沖了幾步,逼近戰鬼。
雖然雙眼暫時成了擺設,戰鬼仍然下意識地眯起了眼——這個對手,果真不是一般的麻煩。
他一路且戰且退,為的是消耗對方的體力,那種瘋狂的打法照理來說支撐不了多久……可打到現在,他的速度和力量卻不曾有半點減弱。
看來,要下點決心了。
「其他人怎麼樣了?」
「許多鍾錯快搞定了,姓宋的好像也差不多……小心左邊!」長生聲音急促,「你……」
「我么……應該也快了吧。」
戰鬼聲音平淡,讓長生一時沒想明白……但是下一刻,盯著屏幕的雙眼猛然瞪大!
原先一直靠移動拉開與阿倍野信二之間距離的戰鬼,停下了。
他就站在大廳中央,微側著頭,看上去是在聽聲音……而就在他駐足的同時,瘋狂的敵人已經沖了過來!
一聲驚呼眼看便要衝出口,卻被長生硬生生壓了回去——直覺告訴他,此時的戰鬼,需要的是安靜。
妖刀,劈來。
細微的風聲讓戰鬼敏銳捕捉到了敵人的位置,腳步輕挪,他已經直面了他的對手……刀鋒掠向他的頸項,同時,戰鬼撞進了對手的懷抱。
擦過刀鋒的剎那他勉強避了一避,讓撞上刀鋒的部位從頸側變成了肩膀,尖銳的痛感隨之傳來,戰鬼的表情卻不曾有絲毫變化。
抬手,遞出匕首,準確地刺進對手的心臟。
熟練得彷彿已經做過無數次,他甚至可以在腦中描繪出那顆心臟是如何破裂,血液是如何飛濺……下意識地偏了偏頭,可幾滴血還是沾在了臉上。
妖刀墜地,噹啷作響。
戰鬼退了一步,抽出匕首,想了想,他蹲□,從阿倍野信二身上挑乾淨的衣服撕了一塊,慢慢把匕首擦乾淨。
「戰鬼!」
急促的呼喚讓他回過了頭,看著出現在大廳門口的人,他笑了笑:「別跑那麼快,對你身體不好。」
長生還抱著筆記本,這一路狂奔對他來說絕對是超水平發揮……可是眼下,他卻顧不得自己的身體,只是死死注視著戰鬼肩膀上的傷口。
順著他的視線,戰鬼也朝自己的肩膀看了看……傷口還是挺怵人的,長長的一道,血淋淋——要說他也奇怪,既然自己已經不是活人了,這些血又是從哪兒流出來的?
「放心,不疼。」
「……不疼你個鬼……」長生咬著牙,怒氣沖沖地上去,跳著腳把比他高一截的男人拽得蹲下來。
「別忘了那把刀,」雖然不疼,不過能有人幫忙包紮一下也不錯……戰鬼倒是挺有義氣,還不忘提醒長生把關係著小張老師清白的東西帶走。
「忘不了!」長生惡狠狠地說。
「人殺了,也不知道這個地方該怎麼解決……嗯?」戰鬼忽然抬頭,注視著酒店的天花板。
這家酒店,似乎……在搖晃?
腦中靈光一閃,戰鬼想也不想,一手拎起猝不及防的長生一手還不忘抓上地上的刀,搶上幾步,他縱身一躍,從窗戶跳了出去。
也在他衝出去的同時,酒店中,猛地傳來一聲巨響!
隨即……
戰鬼看到了,衝天而起的水花。
「地震了?」腳下大地的細微震動讓張非有些不安,好在震動很快便停止,重新安靜下來。
但下一刻,他的臉色驟然一變——強烈的陰冷感將他團團包圍,那種感覺,分明是要有什麼麻煩登場了……
「幫我一個忙。」解說員忽然開口。
「你說吧。」張非答應得很痛快,反倒讓努力措辭準備說服的解說員愣了。看他愣,張非笑了:「我大概猜出來你是誰了……幫你,也是應該的。」
「……謝謝。」解說員怔了怔,臉上露出個有點難堪的笑,「我對不起你……可這次,我也只能這樣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還真受不起這個『對不起』。」張非嘀咕道。
七草輝站在陣中,眉頭微蹙——此時的一切看起來似乎都在他的算計之中,可不知為何,他的心裡卻浮起了隱約的不安……四面湧來的力量,似乎太強了。
這麼近的時間,這麼強的力量……難道,那四點,竟是同時被他們攻破?
且不說那些跟他作對的人有沒有這份實力,他們何必如此?
可惜此時的情勢容不得他多想,沉心靜氣,七草輝小心調遣著洶湧而來的強大力量。然而此時,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進了他的耳中。
難道是那個人出來了?眉頭不耐地擰起,七草輝在心裡問候了一聲歸先生不學無術——這麼快就把人放出來了,他也好意思誇耀自己?
眼睛隨意地一掃,七草輝望向來人,卻在下一刻,僵在當場。
一時間,他連洶湧而來的巨力都無暇掌握,只是死死地,注視著走出來的人。
良久,他笑了。
不是那種陰冷的笑,而是發自內心的,近乎狂喜的笑意。
「是你……是你!是你!」
「好久不見,七草修。」望著「七草輝」,解說員淡淡道。
七草修終於平靜了下來。
他臉上還掛著笑,卻不像方才那般激烈:「怎麼認出我的?」
聲音里沒有太多情緒,倒有點像是故人閑聊。
「光憑你那個不成器的後人,做不到現在這樣。」解說員道,「你騙了他吧?」
「無能之輩,還妄想一步登天,」七草修冷笑,「我本來已經給了他機會,可他卻連個普通老師都解決不了——你說,我還留著他做什麼?」
「想不到你竟然能逃回日本。」
「拜你之賜,我死在這兒,可來這裡之前,我早給自己留好了退路。」七草修冷笑,「沒想到吧?」
「想到了。」解說員淡淡道,「不然你以為,這七十多年,我是在等誰?」
他們說話間,四點傳來的巨力仍在匯聚,七草修不得不一邊小心調力,一邊疑惑——對方不可能看不出他現在正在運作陣法,既然如此,為何不趁機攻擊?
如果他攻擊,七草修必然會以陣法之力相抗,他討不到什麼好,七草修的計劃卻也會因此受阻,甚至可能失敗——這不是他想看到的么?
難道……腦中剎那間電光石火,七草修猛然想通了個中關竅!
糟了!
下意識的,他想要停止陣法運作,可陣法已經到了關鍵處,力量之強,連他也難以對抗。
「沒用的。」解說員好整以暇,望著七草修,「你的後人很聰明,靠著臨山老區的地下水改造,把陣法鋪了下去……可惜,你大概忘了叮囑他,有我在,臨山的每一滴水,都是跟你做對的。」
腳下的大地微微振顫,七十多年前,七草修留下的那批「珍寶」,正在逐漸解封。
他們,即將醒來。
七草修臉色陰沉,即便他一直以來的目標,那經他密法精心煉製的厲鬼凶兵逐漸出現在他的眼前,也不曾讓他臉色好上半分。
「你以為你能把他們喚醒么?」他咬著牙,冷冷開口,「可別忘了,那些魂魄是被陣法強行鎮壓,他們,可沒那麼容易醒來!」
「是嗎?」此時,解說員卻笑了。
伴隨著他的笑容,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在七草修身邊,他的鬼軍已經逐漸集結。他們生前是凶兵,死後凶焰更強,但那聲音傳入耳中的剎那,即便是那些厲鬼,臉上也出現了恐懼之情!
解說員慢慢抬起頭,他正側耳聆聽著當年最熟悉,如今最懷念的聲音。
軍號聲。
讓個新手來吹,軍號聲壓根成不了調……可卻足夠響亮。
夠響亮,就好。
隨著軍號聲,又一批鬼魂,漸漸在此地出現。
他們並不像七草修身邊的凶兵一般軍容整齊,眼神兇悍,相反,他們軍裝破爛,人人帶傷,臉上掛著的,也是對現在處境全然不了解的迷茫。
但隨著軍號聲,他們的眼神逐漸清晰,當七草修身邊凶兵也落入他們眼睛時,那一雙雙眼睛,驟然明亮!
「這是哪個傻小子吹的號喲……」解說員不遠處,一個鬼魂輕聲開口,「小林去哪兒了?又掉隊了不成?」
他左右看了看,似乎想找到他說的「小林」,沒找到,卻看到了解說員。
鬼魂驟然一驚,一聲稱呼,脫口而出:
「團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