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建東事前不可能想到,劉川陪他奶奶安放他老爸的骨灰,能有這麼大排場。

龐建東家住的地方,離慈寧公墓不算太遠,他跟劉川關係不錯,聽說劉川要去慈寧給他老爸豎碑立墓,就跟過來幫忙。

他的警校同學小珂也一起來了。小珂是女孩,愛玩,名義上是過來幫忙,實際上就是玩來了。小珂說她長這麼大從沒見過什麼是正經的墓地,想象中的墓地就跟個清靜的公園差不太多。

這慈寧公墓真的像個公園,蒼松翠柏,亭台連陌,龐建東雖然住的近,也從沒進來過。如果不是參加劉川老爸這個人土為安的儀式,恐怕等他死了以後,也是進不到這裡來的。這裡最小的一塊墓地,據說也要二三十萬大洋。更何況劉川老爸的這塊墓地,是塊夫妻合葬的大墓,價值幾許龐建東想都不敢去想。

劉川的老爸是個大款,經營廣告公司起家。當年最早出來干廣告這行的都算順應了風水,雖不像做證券投機和房地產那樣一夜暴發,但也不過五六年的工夫,就基本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劉川老爸下海冒險的時候,劉川的奶奶還在一家國有大廠工會主席的職位上沒退休呢,那家工廠沒有停產關門的時候,工會主席按規定享受副廠級待遇,平時還有一輛半新不舊的奧迪,一天到晚充當劉家的專駕。公有制的各種待遇劉川從小沾光。所以,在龐建東看來,劉川最合適了,從小到大二十來年,可謂左右逢源路路皆通,在哪一個所有制里都是風光佔盡。

可不是嗎,劉川的奶奶已經退休十年,出外入內,還是前呼後擁,國家配的奧迪沒了,人家反倒坐上了賓士。今天跟來建墓的那些西服革履的傢伙,個個坐著好車!都是劉家的部將。他們衣著體面,面目**,畢恭畢敬地圍在劉川和他奶奶的前後左右,在墓碑前默然佇立,哀悼如儀,讓龐建東和小珂看得一愣一愣的。

劉川相貌風流,性格簡單,表面看還像個孩子,平時常和龐建東他們打打鬧鬧,一點看不出他在外面能讓人這麼隆重地簇擁著。

龐建東和劉川、小珂他們,都是去年年底分到天河監獄工作的學生,龐建東分在一監區,小珂分在生活衛生科,劉川分在遣送科。大家年齡相仿,個性相投,又是同一批來的,所以工作之餘聚多散少,特別是龐建東和劉川,上廁所都愛互相叫著。龐建東跟小珂同窗多年,已經很熟,跟劉川新交不久,正在新鮮。劉川並非來自警校,他是從公安大學畢業的。龐建東老問劉川:你應該去搞刑偵啊,怎麼分到我們這荒郊野地來了?

劉川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陰差陽錯,分到這個荒郊野地來了。

這事要怪,還是怪劉川的奶奶。

劉川的人生道路,從小到大,皆由奶奶一手規劃,他奶奶即便在兒子的公司如日中天,家裡的財富滾滾而來的時候,依然對鐵飯碗式的固定收入,保持著恆久不變的心理依賴。她甚至對孫子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出則名車,入則豪宅的生活備感憂慮,認為孩子總有一天將毀於不勞而獲的物質享樂,變成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廢物。再說,萬一打仗怎麼辦,萬一來運動了怎麼辦,劉川經受得了嗎?劉川的生存能力實在太差!老太太的大半生都在此起彼伏的政治運動中度過,而且那個年代,戰爭的威脅是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所以劉川中學一畢業,就被奶奶指定報考了軍校和公安院校,在軍校和公安院校之間,劉川自己選擇了後者。劉川對龐建東和小珂說過,他估計軍校的生活肯定比公安院校更加刻板難過。

公大四年,其實也很難過。每天早上出操,晚上點名,想必跟軍校也差不太多。而且,還不許談戀愛。雖說私下也有談的,但談得偷偷摸摸,非常不爽。劉川第一年就想退學來著,但奶奶嚴詞不準,老爸於是也就不準。熬到快畢業的時候老爸一病不起,拖累了劉川的畢業成績,公安部和北京市公安局來學校挑人,看成績沒有挑他,於是被二茬來的司法局挑走。司法局起初在劉川的想象中肯定是坐機關的,比去公安局還舒服呢,讓他暗喜因禍得福。他哪會想到司法局又把他轉分到監獄局,監獄局又把他一下子塞到天河監獄來了。

劉川和龐建東不同,和小珂不同,小珂龐建東從中專就上了警校,據說在警校從中專轉大專的時候就被監獄局號上的,跑不了。劉川和監獄局每年招收的那些大學生也不同,那些大學生都是外地的,肯到監獄工作八成是為了拿個北京戶口,所以龐建東總是奇怪地問劉川,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劉川也說不清怎麼就到天監來了,他不好意思向別人承認,是奶奶逼他服從分配的,是父親臨終時囑咐他要好好聽奶奶話的。他十歲以前父親就這樣吩咐他,現在他二十二歲了,還是這話。

劉川剛剛分到天監,父親就留下這句遺言,撒手走了。劉川幫奶奶操辦後事的那幾個月里,上班上得隔三差五。今天,父親終於隆重地睡進了這塊昂貴的墓地,睡在了劉川母親的身側,蓋棺封土之後,按照奶奶的意見,劉川今天晚上就得回遣送科上班去了。

劉川的科長老鍾本來今天也要到墓地來的,但因為要準備晚上的遣送任務,所以沒來,只給劉川打了一個電話,把心意表了。劉川知道遣送科這一陣人手奇缺,所以他已答應科長,一定參加今晚去四川的押解任務。

龐建東和小珂今天都上中班,所以等骨灰安放儀式剛一結束就和劉川告辭。劉川留他們一起吃飯,他們說時間不夠了,改日再吃吧。龐建東又托劉川傍晚上班前去一趟西客站,接一下他的女朋友季文竹,他女朋友去江蘇老家給母親做壽今天回來,可能行李太多。劉川正好下午有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也有車。

分手告別之後,龐建東和小珂看著劉川和他奶奶被他家公司那些氣宇軒昂的頭目們前引后隨,擁到了墓地廣場那一溜轎車跟前。他們看到,那些頭目們的西服統統都是黑色的,那一溜車子也統統都是黑色的,車門開合的聲音此起彼伏,然後,車隊浩浩蕩蕩,魚貫駛出了莊重肅穆的陵園大門,那氣勢就跟外國電影里的黑手黨差不太多。

車隊揚起的塵土遮住了他們的視線,墓地門前安靜下來。龐建東轉頭看看小珂,小珂也轉頭看看建東,兩人似乎都想說句什麼,但後來什麼都沒再說。

他們就上班去了。

也許他們心裡想說的就是,現在從陵園趕到天監,還趕得上中午食堂開飯。

在中午開飯的時間,劉川沒有吃飯,他和他的奶奶,還有父親生前最最信任的那位王律師,在奶奶的起居室里,關上門談了很長時間。

王律師向奶奶和劉川介紹了劉川父親的遺產情況,所謂遺產,主要就是劉川父親親手創辦的那家萬和公司。

萬和公司現有廣告公司一個,傢具工廠一個,布藝連鎖店五個。這幾個實體,是當年萬和公司發家的基礎產業,過去曾經興旺一時,無奈風流水轉,無論廣告、布藝,還是傢具,這些年全都淪為做濫的行業,業內互相廝殺傾軋,彼此斗得你死我活。支撐萬和公司的這三項主業,現在無一不是業務蕭條,慘淡經營,勉強撐著門面而已。真正給公司大把掙錢的,反倒是前幾年才蓋起來的萬和城這項副業。在劉川父親作古這年,萬和公司的賬面總資產共計一億一千六百萬元,百分之八十都是萬和城的;賬面總負債四千九百萬元,也大都是萬和城的。總資產減除總負債的凈資產,共計六千七百萬元,除了萬和城的自有資金,余則都是傢具廠和布藝店的房屋土地和一些存貨。從萬和娛樂城的經營趨勢看,靠它本身的收入還清銀行貸款,大約只需四年左右的時間,所以應該說,父母給他們的長輩與後代,留下了一份不錯的資產。

現在的問題是,萬和的億萬資產,萬和的數千職工,今後誰主沉浮?

劉川父親在世的時候,將萬和公司董事長、總裁以及萬和城總經理等所有要職,一身兼任,台前台後,事必躬親,現在突然撒手人寰,公司里裡外外的事務,這一陣只能依靠一位副總經理臨時應付。萬和是家族企業,當然要由家族成員出面主持,劉川父親的直系親屬當中,除了劉川老邁無力的奶奶,只有劉川獨苗一根。所以律師建議,劉川應當趕快辭去公職,進入公司,主持萬和的經營大政。

可這時候的劉川,剛剛走出大學校門。這時候的劉川還是個沒有一點社會經驗的孩子,這麼早就坐享其成接掌公司,與奶奶對劉川的人生規劃,完全不同。奶奶一直認為,劉川還需要在艱苦環境下好好鍛煉一番,才能最終承當大任。

所以,奶奶在呆愣了幾秒鐘之後,遲疑地向律師問道:

「公司的事,劉川也不大懂,他大學剛剛畢業,還需要踏踏實實找個單位工作兩年,公司的事能不能先讓婁總管著,你也幫幫忙,你們比劉川總有經驗……」

律師通情達理,對奶奶托以重任並沒動心,他搖頭說道:「企業的事,我也不全懂,婁總雖然業務熟,但公司畢竟不是他自己的,他是拿你們的錢干你們的事,這是經營模式中最不靠譜的一種,很容易演變為拿你們的錢干他自己的事,誰又能看得住他?劉川雖然不知道怎麼辦企業,但他進公司,至少是拿自己的錢干自己的事,公司的錢都是怎麼花出去的,至少還能看住。婁總今後可以管管日常業務,公司的重大事項,資金往來,還是得你們自己把住。再說,劉川是大學生,人也聰明,如果早點進入,用不了幾年,公司的這點業務也就全能懂了。」

奶奶看看劉川,劉川也看看奶奶。劉川雖然對當監獄警察並沒興趣,可說實在的,他也討厭到生意場上去辦公司。

奶奶嘆了口氣。

奶奶一生都很自信,很強硬,可這一口氣嘆的,把孤兒寡母的那點辛酸無助,那點無可奈何,全都露出來了。

奶奶說:「那好吧。」

這一天的午飯吃得很晚,劉川離家已是午後三時,他沒精打采地開著車子,心裡說不清高興還是鬱悶。無論留在監獄還是進入父親的公司,離他自己的人生理想都同樣遙遠。雖然劉川上的是公大,當的是警察,而且從小擅長運動,球類游泳樣樣不差,但他的骨子裡,其實是個藝術家!他從上中學起就迷上了搖滾,和幾個同學合夥弄了個樂隊,名曰「吶喊」,他當主唱!雖然他喜歡的歌曲大都屬於搖滾中比較柔情和富於旋律的那種,有點類似於「零點」周小鷗的風格,但他們仍然給自己的樂隊起了這樣一個血脈賁張的稱號,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抒發那一顆顆年輕而又「憤怒」的心。

「吶喊」一共五人,後來三個上了大學,但除他之外,樂隊始終沒散。他因為上的是公安大學,軍事化管理、軍事化作息,早操晚課,警裝加身,再披頭散髮,衣衫襤褸地和搖滾混在一起,顯然不可能了。離開樂隊是他一生中第一個痛心的事情,弟兄們原來個個信誓旦旦,表示堅決等他,但後來他們終於又找了一個主唱,比他唱得地道,唱得粗野,只是長相慘了點,但「吶喊」因此也更像真正的搖滾了。

他以前就聽音樂圈裡的一個混混跟「吶喊」的鼓手說過:「你們那主唱起法兒就不對,他也就靠他那張臉了。」

沒錯,他們後來也發現了,「吶喊」的擁躉大都不是對搖滾著迷的人,而是一幫只迷帥哥的無知少女。

劉川沒想到西客站這麼堵車,他接上龐建東的女朋友季文竹后,在站前的車流中足足堵了半個小時,才勉強繞到了西三環的輔路。

龐建東的女朋友看來真是搞文藝的,那種漂亮和一般女孩是不一樣的。身上的穿戴雖非樣樣名牌,但每個細部都搭配得時尚得體。雖然劉川在中學也「玩過藝術」,但和真正的藝術圈並無實際往來,這個美麗的女孩是他「親密接觸」的第一個明星。儘管他也知道,季文竹在影視圈裡不過是個臉都不熟的「北漂」,但他還是興奮地認為,此時自己身邊坐著的女孩,肯定是個未來的新星。

正如龐建東說的那樣,季文竹的行李確實很多,大概除了房子傢具之外,日常穿用都從老家席捲過來,一副誓將北漂進行到底的樣子。她坐劉川的車先去了她在航天橋租住的一間平房,在那裡放下了大包小包的行李,然後才和劉川一起趕往天河監獄,去找她的男朋友龐建東去。

路上兩人聊天,多是女孩開口,先說天氣飲食,后問父母兄弟。話題雖說漫無邊際,可大都圍繞劉川展開——你喜歡冬天夏天,你喜歡辣的甜的,你家就你一個,你奶奶管你很嚴?不知是女孩的個性外向還是比劉川更加好奇,她一路的盤問多得密不透風,直到從航天橋輕裝出來,才輪到劉川開口反問。

輪到劉川開口,卻不知該問什麼,想問季文竹多大了,又想女孩的年齡是不許問的。想問季文竹老家氣候如何,又想氣候她剛才已經說過,倉促間他竟然問了最不該問的:「你怎麼喜歡上我們龐建東了?」話剛出口就發覺這個問題非常唐突,萬一季文竹理解出「龐建東怎麼配得上你」這類弦外之音,豈不毀了他和龐建東的哥們兒義氣!

「誰說我喜歡龐建東了?」

季文竹的回答讓他更加如芒在背,他結結巴巴試圖挽回:「你,你不是龐建東的女朋友嗎,龐建東可喜歡你呢,和我說過好多次了。」

季文竹點頭承認:「啊,建東對我是挺好的。」想想,又歪過頭來反問劉川:「那你說我應該喜歡上誰?」

劉川頭上開始冒汗,口中無以為答,心緒和手腳全都亂了方寸,恰逢路口拐彎,於是命該倒霉地,和野蠻搶行的一輛出租汽車刮蹭在一起。劉川開的是輛嶄新的沃爾沃S90,這種車兼有頂級的性能和樸素的外表,是崇尚質量而又不喜張揚的布波階層最青睞的座駕。他的車燈在這場刮蹭中撞碎了燈罩,而那輛紅色出租只不過有些小片的划痕。出租汽車的司機長得又黑又胖,先發制人地把劉川從沃爾沃里拽了出來,咋咋呼呼地和劉川理論責任。以季文竹的看法劉川明顯占理,事故緣起皆為對方違章併線,她從車裡下來,本想上前幫腔,忽又想起劉川是個警察,想必無須人多勢眾,於是興緻勃勃站在一邊,且看劉川如何亮出證件,將那胖子好好修理一番。誰料劉川不僅不敢公開身份,反而老老實實跟在胖子身後,去看他的車子,剛剛辯解兩句,就被胖子惡語駁回,最後竟在路人圍觀之下,乖乖交了三百塊錢,換來胖子一臉得意,如此才算「公案私了」。

計程車走了,圍觀者散去,劉川和季文竹回到車上,彼此無話。劉川發動車子,起步前他轉眼看看剛剛認識的這個女孩,掩飾不住一臉的英雄氣短。

季文竹也轉臉看他,並沒給他留下面子,她說:「我還以為,你會讓他賠你。」

劉川紅了半天臉,強詞答辯:「那人多討厭呀,我可不願意在街上跟這種人吵個沒完,給他點錢打發算了。」

季文竹目光依然停在劉川臉上,她說:「我不明白,既然你家那麼有錢,為什麼讓你去當警察?要當為什麼不在城裡,非要到城外去看犯人?」

劉川張了半天嘴,說:「我們家……讓我鍛煉。」

季文竹笑道:「噢,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將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苦其心智……後面怎麼說來著?」

劉川不敢就茬接話,懷疑季文竹其實意在譏諷,他打斷她說:「我們家已經不讓我幹了,我今天上了班就去辭職。」

劉川換好警服,走進遣送科科長鍾天水的辦公室時,老鍾正在嘮嘮叨叨地罵人。

被罵的是剛從生產科調到遣送科實習鍛煉的一個大學生,遣送科今晚要把一百多名犯人往四川押送,老鍾罵他是因為他一刻鐘前突然臨時請假。「離出發還有兩個小時你讓我到哪兒找人替你!」老鍾說:「你以為我這兒還是大學呀,這堂課沒事就聽聽,有事就不聽。我這是遣送隊!是流動監獄!你們就是監獄的圍牆!少一個人就少一段圍牆!那一百多犯人走這麼遠路,跑一個我負不了責任。」

劉川從到天監上班的第一天起就被鄭重告之,北京市監獄局已經是連續五年無脫逃、無暴獄、無安全事故、無非正常死亡的四無單位,背負著司法系統的榮譽。連續五年!每個幹警天天都在默念這句緊箍咒語,無論哪個監獄,哪個監區,哪個科隊,誰也不願這個金晃晃的牌子砸在自己手裡。

那大學生比劉川早來一年,雖然一直在生產科坐機關,但這個利害關係應該同樣明白。可他還是結結巴巴地解釋著自己突然請假的理由——他們家樓上漏水,把他家的房子泡了,他剛剛接到鄰居的電話,他家裡的人全都不在,只有他能回去,他們家的房子是剛裝修的,不趕快處理損失可就大了……劉川從旁聽著,覺得理由還算充足,但老鍾非但沒有一點同情,反倒把話題引向了劉川:

「你們家那點破爛算什麼呀,你看看人家劉川,人家家財萬貫,放著那麼大的一個公司不管,人家開著沃爾沃過來上班。劉川的父親上午剛剛下葬,人家下午就趕過來參戰,今天晚上人家跟你一起走。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吃不好睡不好,人家今天不去行不行,嗯?可人家去!」

那大學生看了劉川一眼,劉川臉倒紅了。從上大學那陣劉川就是這樣,挨批沒事,不能誇,一誇臉准紅。

大學生愁眉苦臉地走了,老鍾還在嘮叨,還是誇劉川數落那小子。老鍾似乎特別喜歡劉川,就沖劉川出身豪門還能到監獄當差,老鍾就一直把他當個光榮,總是四處宣揚:誰說現在年輕人不懂奉獻,我們大隊劉川就懂!

所以劉川預想到了,當老鍾從他口中聽到「辭職」二字的時候,該是怎樣一種表情——不是憤怒,不是吃驚,不是鄙夷,甚至,也不是惋惜和遺憾,而是一種說不出口的失落和傷痛。「你這算是正式提出來呢,還是只跟我打個招呼,你定了嗎?」老鐘的話為劉川留出了很大餘地,他當然希望劉川的辭職只是一個初步想法,是先來跟他通個氣的,那也算死孩子放屁有緩。但劉川沒有這樣表示,他臉紅著,從剛才老鍾誇他開始一直紅到了現在,他說:「是我奶奶讓我辭的,我們家……」老鍾說:「你奶奶不是讓你大學畢業先好好鍛煉鍛煉嗎?這才幾個月呀,起碼得干滿一年吧。一年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劉川說:「本來我奶奶是這麼想的,可我爸一走,我爸的公司沒人管了。」老鍾悶了一下,知道無可挽回,點頭說:「哦,那倒也是。」

劉川看著老鐘的臉色,他不知該用什麼話來安慰老鍾,先是說了一句實在的:「今天晚上去四川的任務您放心,我會站好最後一班崗的。」說完覺得不夠,又說了一句口惠而實不至的:「等將來我爸的公司穩定了,我也許還回來呢……」老**強笑笑,不當真的,說:「哦,好啊,回來歡迎。」

長途遣送任務劉川參加過不止一次,他去過河南,去過東北,最遠的一次是去新疆。北京至新疆,往返六天火車坐席,回來時臉都綠了。劉川還參加過一次去石家莊的短途押運,是坐汽車,走高速公路,和在火車上長途顛簸相比,不那麼辛苦。

這一次是去四川,押解的犯人又多,也是個苦活兒。但劉川覺得這次任務對他特別珍貴,像是一場隆重的告別演出,在這場演出中他雖然不是主角,但無疑是最賣力氣的一個。這天傍晚五點剛過,他就和遣送科的幹警一起,將確定今晚啟程的一百一十八位川籍犯人押出監區,押到遣送科的大筒道里,在那裡點名、編組、搜身、檢查行李、查驗行李標籤、發還罪犯的暫存物品、和每一位犯人核對暫存的錢款賬目,然後給犯人開飯,開完飯還要放茅,讓犯人把大小便排泄乾淨以後,再給他們一一戴上械具。兩個犯人戴一副手銬,刑期在十五年以上的,還要加戴腳鐐。劉川快速麻利地做著一切,情緒始終高漲飽滿,連對犯人的態度,也比平時和藹了許多。因為有一個犯人提出他的存款賬上少了一百塊錢,押解行動指揮部的副總指揮,遣送科的副科長老薑又讓劉川去核對原始賬目,忙得劉川快發車了還沒顧上吃晚飯呢。

吃晚飯的時候劉川看見龐建東了,他奇怪地問龐建東:「你不是已經下班了嗎,怎麼沒走,你女朋友呢?」

龐建東一臉無奈地搖搖頭,說:「我正要下班,監獄辦說有事讓我留一下,我只好讓我女朋友先走了,結果她剛走沒多久,監獄辦又說沒事了。我打她手機她手機又關了,我先墊墊肚子再說。」

劉川問:「監獄辦找你什麼事啊?」

龐建東說:「聽說是臨時抽我參加一個重要犯人的押解任務。」

劉川說:「押解任務?那應該是我們遣送科找你呀,怎麼是監獄辦?」

龐建東說:「誰知道呢。哎,我剛才在監獄辦聽你們科鍾大說你要辭職了,真的假的?」

劉川說:「我得先吃口飯,要不來不及了,等我從四川回來,咱們再慢慢說。」

人的一生常常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改變你的生活,改變你的路線,甚至,改變你的性格。

比如,劉川想不到父母會走得這麼突然。他雖然從小靠奶奶帶大,與父母相親的時間並不太長,但無論如何,雙親的先後離世還是讓他有一種孤兒般的凄涼。儘管他身邊還有一個疼他的奶奶,還有一份現成的財富,但在心理上,他還是覺得自己非常可憐。也許正因為這種心理,劉川對天監遣送大隊這份工作,對這個集體,對年齡和他父親差不太多的大隊長老鍾,還是感覺格外溫暖,在他將要離開的一刻,感覺格外依依不捨。

又比如,今晚。

如果劉川未來的生活路線發生了什麼意想不到的轉變,如果他今後試圖對這種轉變追根溯源,那他首先將會想到的,一定就是今晚。

今晚,八時二十分,前往成都的西行列車將在西客站準點啟程。晚七時整,夜幕降臨,北京天監遣送大隊的樓里樓外,一片燈火通明,一百一十八名身著灰藍色囚服的犯人抱著自己的行李,兩人一副銬子,被押出了遣送科的樓門,押到了被巨大的探照燈照得通明瓦亮的天監廣場。天監的標誌性雕塑鳳凰涅槃,矗立在廣場中央。

這次長途押解行動的代號即為「鳳凰」,「鳳凰」行動的總指揮是天監的副監獄長老強,他站在探照燈光芒邊緣的暗影里,目光鎮定,面無表情。四輛用大客車改裝的囚車早已發動起來,警燈閃閃,車門洞開,威風凜凜地在操場上一字排列。做好長途跋涉準備的民警們頭戴白色警盔,分組立於囚車的前端,彈壓著分隊而列的四隊囚犯。副總指揮姜水運走到隊前。他的到位讓每一個犯人和民警都意識到,押解行動就要開始。

姜水運用清亮的嗓音喊了一聲:「聽我口令,蹲下!」

犯人們齊聲應道:「是!」同時蹲了下來,因為一手抱著行李,一手戴著銬子,所以蹲得不甚整齊。

姜水運宣布:「根據北京市監獄局的命令,你們將被押往其他監獄服刑,從現在開始,進入非常時期。現在,我宣布幾條紀律:一、一切行動必須服從指揮;二、不準扒車張望、不準交頭接耳、不準吵鬧喧嘩、不準擅離或者私自調換座位、未經允許不準起立;三、列車途經村鎮或者轉彎時,聽到低頭的命令后,迅速低頭,經允許後方可抬頭;四、遇事舉手報告,未經允許不準擅自行動;五、保持車內衛生,不準損壞車內設施。聽清楚沒有?」

犯人們雖然統統蹲著,但百餘條嗓子的聲氣依然渾厚:「是!」

姜水運又喊:「注意口令,低頭!」

一百一十八個腦袋很整齊地,都沉下去了。

姜水運喊:「注意聽口令,第一隊,起立!」

最邊上的兩排犯人站起來了,姜水運命令:「上車!」

犯人開始上車,劉川負責最後一隊犯人,將乘坐最後一部囚車。他很想用手機給奶奶打個電話,告訴她自己就要出發,但現在不是打電話的時候。這時他的注意力被一位匆匆從辦公區趕來的監獄辦的幹部牽住,他看見那人在強副監獄長耳邊嘀咕著什麼,強副監獄長又問了幾句什麼,然後點了點頭,向劉川這邊走過來了。

「劉川,你到監獄辦去一下。」

劉川愣了一下,說:「這不馬上發車了嗎……」

強副監獄長面目嚴肅:「這次任務你不參加了,你另有別的任務。」

劉川懵懵懂懂隨著監獄辦的幹部出了監區,進了辦公樓,那人沒把劉川往監獄辦領,而是把他領進了一間會議室里。

會議桌靠里頂頭,監獄長鄧鐵山正襟危坐,他的左側坐著遣送科長鍾天水和監獄的一個老司機楊師傅。劉川只知道別人都叫他楊師傅,具體名字叫不上來的。楊師傅的對面還有兩個人,劉川不僅叫不出名字,而且面目也很陌生,而且這兩個人沒穿警服,可以肯定不是天監的幹部。劉川分到天監好幾個月了,雖說因為他爸生病以致上班上得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但天監的幹部職工差不多都照過面了,連坐在老鍾另一側的兩位武警戰士,那一對憨厚面孔也已半熟。

果然,監獄長鄧鐵山先把劉川向那兩位陌生人做了介紹:「這就是劉川,剛從公安大學畢業的,跟你們是近親。」又把那兩位陌生人介紹給劉川:「這是東照市公安局的林處長、景科長。」

劉川規規矩矩地敬了禮,雙手接了林處長、景科長伸過來的巴掌,握了一下,然後按照監獄長的指點,在他們身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沒容劉川琢磨眼前的場面是怎麼回事,監獄長便已開口發問:

「劉川,你聽說過去年東照市的那起銀行金庫搶劫案嗎?報紙上登過的,有印象嗎?」

劉川說:「有印象。」

監獄長說:「有什麼印象?」

劉川說:「這案子好像已經破了吧,報紙上登過。」

那位景科長點著頭,把話茬接了過來:「對,已經破了,有四個人被我們擊斃了,還有一個判了死緩。」

監獄長接下來說:「判死緩的這個罪犯叫單成功,前些天已經從看守所送到我們這兒來了。根據公安部的指示和咱們監獄局的通知,今天晚上要用汽車把這個犯人押解到東照去,我們和你們遣送科商量了一下,決定派你去。」

劉川挺直上身,接令式地點了一下頭,心裡卻疑竇叢生。押解犯人去外地,誰去誰不去都由科里自行安排,人手不夠時,才由獄政科統一調配力量,從來不用監獄長親自下令,更用不著如此鄭重其事地面授機宜。而且,還是這樣突如其來地把他從行將上路的「鳳凰」行動中拉到這間會議室里,而且,還有那麼兩位外地的辦案刑警莫名其妙地摻和著,這顯然不是個一般常規的押解任務,其中必然另有緣由。

果然,接下來的細節由遣送科的科長老鍾做了具體布置:「這次押解任務,代號為『睡眠』,由你和咱們科里的馮瑞龍一起執行。馮瑞龍已經去辦提押手續了,咱們老楊負責開車,配兩名武警。你們今天晚上十點三十準時出發,從紫石口出北京進入河北,大概在明天凌晨三點鐘左右,到達清西陵附近的紫荊關。一過紫荊關,一名武警會突發急病,然後你們開車到附近的靈堡村,村口有一間修理廠,你們在那兒把犯人押下車,由你和另一位武警戰士就地看押,那位病危的武警戰士由馮瑞龍帶著,坐老楊的車到附近的涿州市進行搶救。他們走後,犯人可能會要求放茅,不管他是要解大手還是解小手,你們都押他出來,屋子後面有塊空地,在那兒犯人肯定要逃跑,他如果逃跑……」

劉川不知道科長何以會如此熟練地說出這麼一連串未來的事情,他心裡緊張得只剩下本能的反應,他脫口而說:「放心吧科長,我不會讓他跑的!」但他的話音未落,那位表情沉穩的林處長開了口,他用比他的表情還要沉穩的聲音,斷然截住了劉川:

「不,你放他跑,就是在紫荊關以東二十里的靈堡村,你放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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