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善意的謊言
別了!我親愛的同學!
別了!我親愛的老師!
別了!我親愛的學校!
再次回頭看了一眼縣高中的大門,周揚帆背著鼓囊囊的行李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他在扭頭的瞬間,清晰看到了站在教學樓上庄眉纖細的身影。他的心又一次抽搐起來,他心裡很清楚,從這一刻起,他和庄眉再也不是親密無間又刻意保持著距離的同學,已經成了兩個不同世界的人。雖然兩人又重新立了約定,可是他心裡十分清楚,自己很難履行。庄眉將要按照既定的軌跡考上大學,然後有一份體面的工作,然後……嫁人生子……而他,從離開學校的這一刻起,似乎註定了當一輩子農民的命運,兩個人的人生軌跡再無交集。想到這裡,他的心裡一陣絞痛,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放在徐國浪抽屜里的休學證明,那也許只是老師不忍放棄他保留的最後一點希望,一點安慰。
哪怕香港已經在暑假開始的那天回歸到祖國母親的懷抱,祖國母親邁開了走向偉大復興的堅定步伐,也沒有改變雲城是個國家級貧困縣的現實。這個多年以來一直是本省GDP倒數三甲的貧困縣,從縣城通往潮河灣的道路除了有一段是沾國道柏油馬路的光之外,剩餘的一多半路還是砂石路。坐著廉價的農用車回家,周揚帆感覺肚腸都要被顛了出來。他一隻手抱著自己的行囊,另一隻手死死地抓著欄杆,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顛了下去。
到了潮河灣下車,來不及拍去滿身的塵土,周揚帆背著行囊直奔鄉衛生院。莊上鄰居二叔說,他的媽媽許有香就在這裡住院。
「你是他什麼人?怎麼到現在才來?」值班醫生看著這個滿頭灰塵因為急著趕路而額頭冒汗的年輕人一眼,略帶責怪道,「她剛才非要回家,我們也留不住。你回去可得趕緊把她勸回來,她胃出血剛剛好轉一點,還得留院觀察。這毛病可不能大意,一不小心就有胃穿孔的危險……」
醫生後面的話周揚帆沒有聽到,他只知道媽媽剛剛自己回家了。她的病還沒好,怎麼就回去了呢。他轉身就往外走,差點和一個匆匆進來的護士撞了個滿懷,只好連聲道歉,大步出了門。
從鄉里到周庄還有七八里路,這一段路沒有拉客的三輪車,平時人們趕集都是自行車。周揚帆不願意在路邊等著看看有沒有熟悉的人順便捎他一程,步行往家趕去。除了這個時節農村人都在地里忙活很少有人下午上街之外,周揚帆不願意在路邊碰運氣的原因就是不想讓人知道,他這個熟悉的人都說能考上大學給老周家光宗耀祖的人物,居然退學了。
可以想象這件事肯定會讓那些無聊的人們談論上一陣子,然後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被人忘卻。可以周揚帆現在只想讓越少的人知道越好,除了不想面對那些可以預見的指指點點,更多的是為了維護自己可憐的自尊。
這條砂石路周揚帆走過無數次,上初中時每個星期他都要走一個來回。除了偶爾能夠搭一趟莊上人的便車之外,幾乎都是靠步行上學。周揚帆感覺到身上的行囊越來越重,細細的帶子幾乎要將他的脖子勒斷了。他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此刻他多想能夠有人捎他一段,哪怕只有半里路都行。可是一想到被人看見了自己無法解釋,還是不要遇上熟人好。帶著這種複雜的情緒,他在通往家裡的路上掙扎著。
在周庄,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自打會說話起,他的聰明就是出了名的。在當過私塾先生的老太爺的熏陶下,他三歲就開始背誦《三字經》、《百家姓》這些容易上口的古文,周圍的鄰居們都嘖嘖稱奇,說這個孩子真是個天才,將來肯定是個大學生。每每聽到這些稱讚,老太爺輕輕摸著下巴上稀疏的山羊鬍子,笑得眼角微微眯起,露出被土煙熏得微黃的大牙。
到了上學的年齡,周遭的孩子幾乎都挨過老師的揍,或多或少留過級,只有他從一年級一直升到五年級,每個學期都能拿回家幾張獎狀,老屋的一面牆都被貼滿了。初中三年他的成績也很不錯,穩定在年級前十名以內,最好的一次測驗是年級第二,這樣的成績考上縣高中也在情理之中。
周家要出大學生了!這是老太爺在很早的時候下的斷言。老人家說孩子從小看大,他的重孫子小時候聰慧好學不頑皮,那麼長大了也不會差到哪兒去,以他的聰明程度,恐怕要成為周庄的第二個大學生。
而周庄之前學歷最高的人也是唯一的大學生正是周老太爺的外孫子,也是周揚帆的表叔,畢業於外省的一所機械學院,現在分配在鐵路上工作,端上了公家的鐵飯碗。周老太爺一直用這個成功的案例來激勵重孫子,周揚帆也一直將考上大學當成唯一的目標。
哪怕家庭不富裕的他全年都難得買上一身新衣服,哪怕同齡人放假的時候沉迷於玩「超級瑪麗」和「坦克大戰」,甚至偷偷跑到街上玩幾把「三國志」,而他卻在完成作業的同時幫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唯一的愛好就是可以忙裡偷閒看幾本「閑書」,一些古書上的典故可以信手拈來。這些被老太爺翻得稀爛的線裝書,是少年周揚帆的精神食糧,當他給同齡人娓娓道來書里的故事的時候,那些羨慕的目光也逐漸培養了他的自信。
現在這個一直自信能考上大學的傢伙背著行囊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到可能會面對村裡人狐疑的目光,他就不禁有點頭疼又羞愧。可是一想到還躺在床上的爸爸和還不知道情況怎麼樣的媽媽,想到家中的情形,周揚帆又將這一切都拋到了腦後,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周庄最西頭的一戶四間瓦房裡,剛剛到家的許有香有點吃力地給丈夫周世清倒了尿壺,剛剛囑咐了他幾句出來走到門口,突然就怔住了,傻傻地看著門口那個疲憊的身影。「揚帆,你怎麼回來了?」她的目光落到了周揚帆鼓鼓的行囊上,頓時又是一陣疑惑。「學校放假了?」
「嗯。」周揚帆放下行囊含糊應了一聲,看著臉色蠟黃的許有香急切道,「你身體怎麼樣,怎麼自己從醫院跑回來了呢?」
沒有回答兒子的話,許有香的眼睛一直看著周揚帆的行囊,眼裡的疑惑更盛,忍不住問道:「揚帆,你回來怎麼把被子都帶回來了?」
周揚帆知道這也不是隱瞞的事情,乾脆坦白了。「媽,我不念書了,打今天起我回來摘棉花幹活。」
「啊?」許有香雖然已經有預感了,這時候也著急道,「你怎麼能不念書了呢?你這孩子……你讓我說什麼好……你趕緊給我回去上學……」
看著許有香著急得手足無措的樣子,周揚帆趕緊扶住她的胳膊,努力保持著平靜,把在路上已經想好了的善意謊言隨口說了出來:「媽,有件事我得跟您說,其實我一直沒和你們說,其實從高二起我的學習就趕不上了,現在到了高三更吃力。我想總之也考不上大學,與其在學校耽誤時間,還不如回來幫家裡做事呢!
雖然周揚帆努力說得風輕雲淡一些,似乎在闡述著某種事實,可是許有香不信啊。她盯著周揚帆的眼睛道:「你是不是怕家裡供不起你上學才估計這樣說的?我可從來沒有聽說你的成績掉隊了,你是在騙媽媽的是吧?」
「媽,」周揚帆故意裝作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揮手道,「我的成績怎麼樣我還不清楚嘛,之前沒說就是怕你們失望,我自己也想再努力爭取一下。現在我發現自己越來越跟不上趟了,考大學是半點希望都沒有。」
「那也是因為家裡讓你分了心!」許有香哽咽道,「到底還是家裡連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