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齊雲孽緣

四十一 齊雲孽緣

(一)

因為已經在倚雲峰上獨自清修了十年之久,南華上仙以為雲中君現下該是已然徹底斬斷了此世大理太子的這段凡塵俗緣,所以就讓他自倚雲峰上回來南華觀中,恢復了他逝水塵徽的道號,雲中君現下自然還未能想起逝水塵徽這個道號與自己的亘古淵源,但是不知為何,這個道號卻總是讓他想起來昔日里很少在齊雲山上出現的那個據說已經在天柱山上位至忘仙派護法的逝水雲染,或許還有清塵和花裳,這兩個孩子近來也很少出現在齊雲山上,他自是知道這一切都是南華上仙暗中勸說的結果,只是自來不知南華上仙為何如此在意這三人在齊雲山上的自由來去,若只是因為他們本是妖孽之身,齊雲山上妖孽出身的門人弟子本也不少,但是似這三人一般被南華上仙如此在意的妖孽弟子倒還真是不多,唯一的一個鳶水花顏,也早已下山多日,據說是回去青鸞山上獨自清修去了,那裡畢竟是他出生的地方,他想要回去,南華上仙自是不好強行阻攔。

但是自從鳶水花顏下山之後,南華觀中各項大小事務的分派處治之責就開始漸漸的落在了才自倚雲峰上下來的逝水塵徽身上,對此他倒是一直未曾有過什麼抱怨之言,唯一的憂慮卻自來只有一個,那就是南華觀中雖然女弟子不是很多,但是近日來卻是一直有一個自稱因面容受傷而經日里輕紗掩面的道號清寧的小師妹在三清殿中對自己分外親近,一連幾日在殿中親手替自己斟茶奉水,逝水塵徽自然是能夠猜到其中深意,只是如此道心不堅之舉,逝水塵徽一念之下,竟然一直替她私下遮掩下來,因為逝水塵徽清楚記得,南華觀中清字輩的弟子中並沒有清寧這個名號,若是自己不私下替她遮掩,只怕齊雲山上的梨花林中又要多化生出來一個小梨花精了。

好在南華上仙近日來一直只在自己禪房中靜心清修,很少來三清殿中問話,逝水塵徽本打算著趁此機會好言勸說這個清寧趕快尋個機會下山逃命去才是正經,但是不知為何,這個清寧她卻一直未曾給過自己任何一個開口機會,她像是能夠一眼看穿自己心中所想一般,只要自己剛一開口,話音未出她就開始急急躲去一邊,塵徽一開始以為她是覬覦觀中可以醫治自己面容的仙丹靈藥,因此上悄悄將觀中能夠尋到的仙丹靈藥包成一包放在殿中桌案上面,卻一連幾日未見她伸手來取,這倒是讓塵徽心中不覺間深深有些好奇,她總不至於是想要找自己報仇來的,自己這十年來一直在倚雲峰上獨自清修,從未奉師命下山斬妖除魔一次,怎可能有什麼妖孽精怪尋仇尋到他身上來?

其實雖然現下尚且算是道法初成,逝水塵徽還是可以一眼看穿這個清寧真身的,他知道她是一株仙氣盈身的小瑤草精,只是不知她為什麼仙氣盈身,卻自甘墮落,非但無心拜入齊雲山門下清修成道,反而卻如此費盡心思的在三清殿中引誘自己破戒吃酒。

她幾次以素酒試探自己,逝水塵徽裝作不知,只是借口自己平日不喝素酒遮掩過去,其實也並非是有意遮掩,因為在齊雲山上,素酒自來即是一眾女弟子私下裡最喜愛喝的,男弟子很少會喝,這隻小瑤草精看似是有什麼要緊事情急於求成,已經急不可耐的有些心慌意亂起來了,這讓逝水塵徽心中很是有些奇怪,因為雖然是經日里輕紗掩面,但是她的輕盈身影卻總是在三清殿前的清風落日中讓他忍不住眉睫緊蹙,只因那身影太像是十年前杭州城中那個扮作侍婢混入段府之中的小妖女了,只是當日那個小妖女雖然是扮作婢女混入段府之中,卻好似並沒有什麼急於求成的明確目的,不然自己當日也不會在段府中拼力阻止她被那個法華禪師帶走,只是後來她還是借著李知府東窗事發之機趁亂自段府之中逃走,而自己也被迫來到齊雲山上修道,自此之後,他就在齊雲山上徹底失去了她的任何蹤影音信,時至今日,她卻還是一個在自己心中一個忘不掉也想不起來的飄渺存在。

其實逝水塵徽知道自己若是當真想要尋個機會一把扯掉她的掩面輕紗,自然也是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卻一直遲遲不願如此待她,雖然修道之人都知在酒中下藥總是要比在茶中下藥要更加容易成事得多,但是既然她現下還不敢匆忙在酒中下藥,逝水塵徽以為至少是在眼下,即是想要在三清殿中斬妖除魔,也斷然不是個最好時機,畢竟他心中一直只是分外好奇,好奇她這樣苦心在三清殿中隱忍蟄伏,到底是想要在這一盞素酒中給自己下什麼仙丹靈藥。

(二)

他和她的相互試探在三清殿中總是因為心機較量而微微顯得有些狼狽不堪,防不勝防,這讓逝水塵徽心中一直有些深深的心急如焚的奇怪感覺,他是在擔心她嘛,他不知道,畢竟,她是妖精,他是道士,雖然道士不一定遇見妖精就一定要無情斬殺,但是若是因為遇見的是一個嬌嫩嫵媚的小妖女才有心手下留情,那是對之前一切被斬殺於自己劍下的妖孽精怪最大的不公,修道之人不能有分別心,卻可以有慈悲心,一個妖精有沒有在人間殺生傷命是很容易分辨出來的,吸過凡人精血的妖怪身上會有凡人血氣,自然不必劍下容情,沒吸過凡人精血的妖精,若是當真喜愛流連人間,也不必多加管束,只是需要稍加提醒他們一下,凡人重病在身時,也會想辦法取妖精精血治病,人間一些破戒妖道也時常會吸妖精精血修鍊邪功,不要自持法力高強在人間肆意流連,修道之人能管得殺生傷命的妖精,可管不得殺生傷命的凡人。

但是誰想到,眼前這隻小瑤草精竟然明目張胆的潛上齊雲山來,即是當真只是為自己一人而來,逝水塵徽還是在心中以為,她也實在是太過肆意大膽,即是從未曾吸過凡人精血,齊雲山上也未必是她該來的地方。

只是讓逝水塵徽萬沒想到的卻是,僅僅半月之後,這個道號清寧的小瑤草精就在逝水塵徽的措手不及間狠狠的栽在了雖然身在禪房,卻對三清殿中的一切了如指掌的南華上仙手上,南華上仙在她身上搜查出一枚名為回神丹的靈丹之後暴怒之下出手封了她一身法力,她在倉促掙扎之間,一襲掩面輕紗終於自臉頰上輕輕滑落,逝水塵徽一眼之下才知,原來,真的是她。

堪堪十年,從杭州城中到齊雲山上,逝水塵徽不知為何她要對自己如此執念不改,那枚回神丹被南華上仙收了,自己也再沒機會知道這枚丹藥她到底是為什麼非要伺機化在酒中讓自己一飲而盡不可,但是不知為何,南華上仙雖然是在三清殿中將清寧她當場生擒活捉,一時間卻好似並不知道該如何處治她才好,逝水塵徽也因此而不必分外擔心她會成為梨花林中那些含苞待放的梨花弟子中的一個,但是不知為何,在眼見得南華上仙對待這隻小瑤草精的處治微微有些遲疑不決時,他竟然會在這樣時刻主動開口請求南華上仙將這隻小瑤草精送給自己當親傳弟子,既然她已經在齊雲山上這樣多時日,就讓她成為齊雲山上一個真正的女弟子清寧又有何不可?

「這,塵徽,你可要想好,她這一次潛上齊雲山來,本來就是沖著你一個人而來,」南華上仙臉上微微露出些許遲疑之色,「十年道行,你當真以為自己能獨自應付以後之事?」他問。

「上仙,清寧她十年間對弟子如此執念不改,定然是有弟子一直不知道的緊要隱情在內,上仙也知,塵世間任何因果緣法遲早都會有徹底了斷之日,若是當真能夠早一日了斷,想必也是上仙心中最為願意之事,」他說。

「塵徽,你可想清楚,你叫她清寧,她也未必當真有心當這個清寧,昔日鳶水花顏所受之劫你該是有所耳聞才對,他現下已經回去青鸞山上了,但是你此生此世,又能回去哪裡,」南華上仙一臉無奈的看著他說,「難不成你今時今日,還是想要回去大理城中當一個凡人太子,但是即是如此,朝廷又怎會輕易放你回去?」他問。

「上仙,塵徽這十年間在齊雲山上修行的,本就是順其自然之法,從未曾以為違背自己本心強行修持是自然之道,是塵徽自己有心要讓她跟在自己身邊,日後她能修道成仙,還是吸了塵徽精元成仙,塵徽也只會一心順從天意,心中不會有悔,」他說。

「既然如此,本座也不多說了,一切但憑你好自為之……」

「多謝上仙成全,」

「哎,不成全又能怎樣,這本就是你此世該渡之劫,本座又當真豈能有本事逆轉天意,」

「上仙……」

……

……

(三)

因為清寧始終是不方便繼續待在三清殿中,塵徽很快即將她帶回來倚雲峰上跟隨自己清修度日,他心中當然也是一清二楚的知道這個清寧根本自來即是無心修道的,不過無妨,瑤草本是無情眾生,生來只是依靠吮吸天地靈氣,日精月華過活度日,一世花開,無悔無怨,因此上即是無心修道,在人間也擔得起仙子之名,她此生本就是不必非要修道爭一個真仙名分的,只要能夠順利渡過五百年一次的天劫,自是可以與天地齊壽,所以塵徽知道她既然十年前並非是為吸自己精血而在杭州城中扮作婢女混入段府,那今日自然也從來不是為了吸自己精血而扮作道姑潛上齊雲山來。

所以他現下一心只想要知道那枚回神丹中埋葬著的一切,他是凡人,她是花精,這讓逝水塵徽心中更加疑惑他和她之間的淵源是不是當真已經超過了他的現世,凡人對自己的前世總是會微微有些莫名所以的深深執念和好奇的,所以自然而然的,他現在急切的想要在倚雲峰上和她多說說話,他現在很顯然的已經是對這隻一身素衫卻仙袂飄然,一支松釵束髮卻難掩傾世嫵媚的小小花精打心底里開始波瀾泛濫的充溢出一捻情不自知的深深好奇和興緻。

但是奇怪的卻是,自從跟隨自己來到倚雲峰上之後,她卻好似是比之前在三清殿中時越來越乖巧溫順上許多,她看起來微微有些懼怕他,在他跟前自來不敢肆意開口言詞,這讓逝水塵徽心中總是微微的有些無奈,因為她是花精之身,吮吸了她身內真元是可以修為精進非常的,她因此而在心中深深懼怕自己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和尋常花精不一樣的卻是,她身內有元神,三魂七魄俱全,本該是個已經修成仙身的花精仙子才對,逝水塵徽知道三界蒼生自來分為有情眾生和無情眾生,有情眾生身內生來三魂七魄俱全,雖然陽壽不一卻俱可入輪迴投胎轉世,但是花樹草木卻不一樣,他們是無情眾生,生來身內只有二魂七魄,沒有命魂,魂魄和真身水乳*交融,只要能渡過五百年一次的天劫,即是與天地齊壽,一世花開,無悔無怨,但是一旦身死道消,即是魂消魄滅,煙消雲散,無緣三途六道,忘川輪迴,只有一樣情形可以例外,那就是修道成仙,渡化仙身,如此可與有情眾生一般修出元神,以元神和二魂七魄融合,化生出命魂,自此三魂七魄俱全,可入六道輪迴投胎轉世,只是修成仙身的花精仙子時常會被天庭上的大羅金仙收為金童玉女,很少有人會繼續流落世間,因為無情眾生修仙自來不易,即是以花精之身被天庭收為近衛侍從,想要真正渡化仙身也是件千辛萬苦之事,因為無情眾生化生命魂入輪迴轉世本是違逆天道之事,六道輪迴中自來未曾有花樹草木這一道,所以眼前這個身內元神之內三魂七魄俱全的小小花精,不知為何,竟然會讓逝水塵徽在隱約間,有了一念神女下凡之感,畢竟她身內的充盈靈氣,是可以讓世間任何一個苦心修道多年的尋常真仙都該打心底里驚嘆不已和望塵莫及的。

(四)

倚雲峰上的日子一天一天的看似非常平靜如水,清寧這幾日里看起來卻倒是已經沒有之前剛來倚雲峰上時對逝水塵徽的微微惶恐和懼怕了,只要不提吃酒,逝水塵徽對待她的態度自來還是很清冷和善的,甚至開始對她親手奉上來的兩碟子清茶點心開始微微的有了一絲深深的喜愛和貪戀。

這兩碟子清茶點心即是在齊雲山下的左近村鎮上也是極少能夠品嘗到的,其中一碟子桂花糕雖然在人間很是尋常,但是卻是只有在雲夢城中才能吃到的獨特風味,而另一碟子杏仁酥,更加只是雲夢城中特有,逝水塵徽雖然之前一直只在杭州城中長住,但是在杭州城的一些酒樓食肆中,想要買到雲夢城中的羹果點心還是很容易的,所以他之前在杭州城中是見到過這兩碟子本是雲夢城中特有風味的清茶點心的,只是一直未曾親口品嘗,因為不知為何,他在杭州城中每次只要一見到酒樓食肆中的這兩碟子清茶點心就好似是記憶中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在久遠之前自生命中被生生剜除掉了一般,不要說是親口品嘗了,甚至是每次一見到這兩樣清茶點心就恨不得要立刻轉身落荒而逃的一般。

但是連逝水塵徽自己都很驚詫的卻是,現下自眼前這隻小小花精手中親手奉上來的這兩碟子清茶點心,他竟然非但未曾心生慌亂,反而卻還願意親口吃下多次,他總以為是自己既然已經在齊雲山上修道多年,自然心性比之前在杭州城中時要平心靜氣上許多,但是久遠記憶中那生生被剜除掉的一切,難道當真只是一捻本自未曾存在過的心中魔障嘛,那為何眼前這隻小小花精,她在十年時間裡一直對自己如此痴心不改的苦心執念設計,為何南華上仙對她身上那枚回神丹如此暴怒不已,他知道他和她之間的淵源極有可能已經超過了他現世的一切,所以,在她再一次在他眼皮子底下苦心在倚雲峰上尋找那些可以煉化出回神丹的珍奇藥草時,逝水塵徽終於忍不住開口向她問道,「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怎麼,你,什麼都已經知道?」她尚未來得及將那些苦心尋得的珍奇藥草急急隱匿起來,在他清澈如水卻又深湛狠厲的冷淡眼神中,被驚嚇的將一株剛才尋到的珍奇藥草緊緊攥在手心裡,下意識的將手中藥草向身後反手隱去。

「不必了,回神丹煉化起來曠日持久,本座雖不知這回神丹到底為何會讓你如此執念,但是想必,你來齊雲山上的目的,也未必能讓你有心耐住性子再從新煉化出一顆回神丹來,」他說。

「所以,你早知道我是想要引誘你和我一起下山?」她看起來一臉難以相信的吃驚樣子。

「在齊雲山上,你本來就什麼也做不得,卻隨時可能變成梨花林中那些梨花精中的一個,除卻想要引誘本座隨你一起下山,這樣讓人恐懼的地方,你怕是連一盞清茶的工夫都不願意多待,」他說。

「但是你真的願意瞞著南華上仙和我一起下山,你可知道下山之後你是凡人,我是妖精,你在我跟前本自無一點自保可能,」她忍不住試探的問他。

「無妨,下山之後本座想要斬妖除魔,並不違逆任何天道,」

「所以,你心裡始終以為,妖精只有按照你的意願過活,才可不被你親手斬殺,」

「你這麼問,是真的準備下山之後去殺生傷命的了?」他清眸流轉之間微微有些警惕的淡淡看在她臉上。

「若說殺生傷命,殺一人救千人,可算是殺生傷命?」她問。

「算,也不算,算殺一人,也算是殺了千人,」他說。

「為何?」她看起來當真是對此深深有些疑惑。

「殺生就是殺生,不管為何都是殺生,但是不殺這一人,就是殺了那一千人,以小殉大,並沒有任何過錯,只是殺一人而救千人,也會因此而將那被救的一千人變成依靠犧牲他人性命苟活的不義之輩,這一人也一樣算是被那一千人所殺,不管何時,依靠犧牲他人性命讓自己苟活都是違逆天道之舉,對那一個人,殺他是傷命,對那一千人,救他們反而卻是誅心,自此世間不過是多了一千具依靠犧牲他人性命苟活的行屍走肉,所以在選擇殺那一人之時,也一樣算是將那一千人一起殺了,」他無奈之下冷冷言道。

「既是如此,你現在還願不願意和我一起下山,去瀾滄江畔的隱仙山下走上一遭?」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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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夢亘古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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