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止卷 第10章 驚鴻懷居(十)
不曉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感覺到熱的,即便是睡著,也會不自覺地向涼處靠近。
原本他的身軀比她要暖和得多,可不知為何她的身體突然詭異地熱了起來,頭也很痛、很沉重,因為難受所以想要清醒,卻又因為難受而醒不過來。
「橋兒,橋兒。」
他如此溫柔又急切地不知喚了多少遍,甚至用真氣強行改變她的意識,她才不情不願地睜開了眼睛。
視野很黑,她努力地清醒過來,只能大概地在暗中看到他的輪廓。他的手撫上了她滾燙的面頰,涼涼的,她不禁沉醉一般更加貼緊他的手心。
「橋兒,你在發熱。」見她有了意識,他輕聲道,「先別睡,行如晚上有值夜的人,也隨時備著傷寒的葯,我去拿一些回來,你乖乖喝掉再睡好不好?」
越溪橋下意識地就想點頭,但及時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晃了晃腦袋離他的手遠了些,難受地在枕上蹭來蹭去:「……什麼時辰了?」
付惜景沉默片刻才回答說:「快到子正了。」
子正?子正,似乎……
想起與須桓約定的時辰,她受驚一般猛地坐了起來,險些因為頭痛又躺了回去。付惜景也起了身,扳住她的肩膀說:「橋兒,不走了好不好?」
「不行,今晚不走,誰知道明晚還會再出什麼意外。」她的嗓音沙啞了許多,而且在刺痛,整個人依然暈暈乎乎的,但依舊強忍著,「他的人不會等我太久,但我現在出門還來得及。」
越溪橋抬起手臂想要掰開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掰不開,於是很想哭,難過地抬起臉嚷他:「你放開我,讓我走!」
「不走了,橋兒,跟我回去。」付惜景立刻擁住她,沒用多少力就讓她一動不能動了,「我不會再做任何可能會傷害到你的事,以前的事我也會好好同你解釋清楚。我們之間的誤會太多了,但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
越溪橋覺得自己的腦子實在轉不過來,心卻是本能地疼了一下,更能意識到自己是想要答應的。
但她還是冷聲拒絕了:「我不,你放開。」隨後開始扭著身子掙扎,想哭卻又流不出淚,不覺更是委屈:「你放開,你別再欺負我了。你憑什麼不讓我回水鏡軒,你憑什麼還要限制我的人生,你滾啊。」
他貼在她背上的十指屈緊了,狠狠地抿了下唇,僵硬地放開了她,側身移去一旁。
越溪橋像是撲了個空,上身不穩地向前傾去,雙手一下撐在了床沿處。她自己又靜了靜,甩了甩頭,不再去感受他的氣息,下了床。
羅襪很薄,雙足觸底時明顯能感覺到涼意,她被刺激得更加清醒,定了定神,完全站起了身。
沒有猶豫,她起身後立刻朝前走,坐在床上的付惜景卻是顰了眉,抬起手,動用真氣將已經走到房間中央的她扯了回來。
「穿鞋。」
沒等她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他懷中而開口繼續嚷時,他先這樣說,一手攬著她的腰,俯下身,一手撿起她的一隻靴子,鬆了手抬起她的小腿幫她穿好。
另一隻也穿好時,越溪橋才有意識地摸了摸他放在她腰間的手,虛闔著眸沒有說話,自己又站起來了。
想必有他為她輸了些真氣入體的緣故,她的氣力恢復了些,這一回便走得很是順利。開了門,輕手輕腳地將自己移到門后,毫無留戀地又將門合上,她背靠著門呼了口氣。
以防失火,客房之外的空間是不會燃蠟燭的,故而在天亮之前也是漆黑一片。越溪橋什麼都看不見,更感受不到有任何人在,只能試探地向前走了兩步。
的確只走了兩步,右手邊不遠處就傳來了低沉的男聲:「越姑娘?」明顯不是須桓的聲音。
「是我。」她說,又往前走了走,「是須館主的人嗎?」
那男子鬆了口氣:「在下明鶴,須館主命在下今夜前來接姑娘離開。」說著,他將手中燭台上的短燭點燃,映出自己的面容,也映出她的,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這麼黑的夜,將光源放在自己的臉邊,看起來其實有些恐怖。
越溪橋眨了眨眼睛,微微笑了:「辛苦閣下。」
明鶴回了神,縮了縮肩膀垂下頭:「請姑娘緊緊跟在在下身後,在下會走慢些。」還未說完就轉了身,燭台也照出了前邊不遠處的樓梯。
越溪橋一愣,忙叫住他:「現在就離開行如嗎?」深深地吸了口氣:「很抱歉給你們添了麻煩,我有些發熱,如果不及時吃藥,可能難以保持清醒。」
剛要邁出的腳步收了回來,明鶴偏頭看向她:「越姑娘生病了?」這麼暗,不太好看清她的面色,他想了想說道:「夜間有宵禁,館主的意思是明日白天再送姑娘離開。在下先帶姑娘去館主為姑娘準備的房間休息,既然姑娘生了病,將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后,在下會為姑娘取一些葯來。」
越溪橋無力地點了頭:「如此,多謝閣下。」
明鶴帶她去的是行如五樓,內部人員才會住的地方。須桓給她安排了一個寬敞乾淨的套間,進屋后明鶴才將蠟燭全部點燃,讓她先坐一會兒,服藥后再睡。
喝了葯后她就更加困了,本想等著再見須桓一面,卻被明鶴告知須桓今夜不會見她。也是,昨夜她就沒有赴約,須桓那麼忙的人,怎麼可能會浪費三個晚上專門等她。
令她有些奇怪的是明鶴什麼也沒有問她,連是否將那幾個魔徒搞定了這種事都沒有進一步確認,似乎篤定了什麼。
無論如何,他們所篤定的一定不會是對她的信任,這一點她心裡有數。
明鶴也沒有說明日何時離開、她又需要準備些什麼,只是囑咐她早些安睡,熄掉一半的蠟燭便走了。如此她就不再繼續撐,褪去外衣和鞋子,蜷在床上,蒙住被子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時已過巳正,體熱似乎退了些,但身體還是很沉重,頭和喉嚨也依舊在痛。這之前沒有人來叫過她,但她方醒不久,門口就傳來了叩門聲。
這一次是須桓,她讓他稍等,穿好衣服和鞋子后才親自去開了門。許是她病得太厲害,眼也花了,總覺得須桓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客套了幾句后,須桓問起她的身體狀況,還又讓人送來了一副葯。越溪橋喝過葯后就說已經無礙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回到水鏡軒,不能再給他們添麻煩。
須桓便說:「午時街上人少,比起夜晚來也更加安全、不容易引人懷疑,須某的意思是彼時將越姑娘送回水鏡,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越溪橋趕忙點頭:「我沒有問題,只是麻煩館主費心周全。」
須桓看了看她,不知緣合露出了苦笑:「也許在下會有愧於姑娘的信任。」
……
一個人客氣慣了,偶爾發自內心地說出一句實話,也會讓人以為那不過是客套話。
半個時辰后,隨他一起上了早已準備好的馬車,走了很久,漸漸走得她失去了安全感,撩開帘子一看才發現已經到了近郊。就算她不認路,心裡也十分清楚這絕不是回水鏡軒的路。
那時越溪橋才明白,只有那一句,須桓是真的沒有跟她客套。
垂下頭,她轉頭望向須桓,沒有主動開口。
只見他又苦笑了:「越姑娘,在下的女兒被抓走了。」
越溪橋原本冷淡的面上閃過震驚,雙眸兀地睜大:「被抓走?」
因為須桓與伏依依是朋友,所以越溪橋也知道喪妻多年的他有多疼愛那唯一的女兒,視若生命一般。既然當成了命,就應該好好保護,又怎麼會說被抓走就被抓走?
須桓甚是痛苦地合上了眼,不知是不忍面對那般殘酷的事實還是不忍面對她,偏過頭去,沉聲道:「百密也有一疏,在下終究只是個經營客館的商人,沒有武林高手的本事,連那麼小的女兒都守護不住。」
越溪橋失神地看了看他,直到他的側臉在眼中漸漸模糊,才僵硬地開口:「是因為我?」
他緩緩睜了眼,沒有看她:「正是在昨夜,須某發現小女不見后,收到了一封信。
「某不知……這樣做的是什麼人,只知道對方十分清楚姑娘就在行如,且某有意將姑娘送回水鏡軒去,所以抓了小女,讓須某用越姑娘作為交換。」
越溪橋此時還算清醒,首先想到的是昨天白日,付惜景的那句「如果他們救你是為了別的私慾」。
前天他帶著他的兩個下屬在外忙了一天,說是逛遍了商州的布莊和銀樓為她購置衣衫首飾,可若說是做了對付須桓的打算、就近雇了武林高手抓走須桓的女兒也未嘗不可能。
只是奇怪的就是,明明那日須桓才來找她,付惜景又是如何未卜先知,預判了須桓的行動?
不……也並不令人費解,若付惜景早知須桓與伏依依是朋友,就不難猜到須桓想要救她。就算須桓不知她就在行如,他們的這一番舉動也能讓須桓意識到她的存在並找到她,再用她去換女兒。
只要付惜景不動那小女孩一分一毫,就不算是傷害中原人。雖是在背地裡動了手腳,可他的行動卻是在他們的賭約成立前就已完成了,也不算破壞了賭約。
「……」越溪橋緊緊閉了閉眼,咬牙切齒地道了一聲,「狗男人。」
須桓一震,以為她是在罵他,只能沉默。
魔教不愧被稱為魔教,正經實力拚不過人家,就會在背地裡坑人,那狗男人從前也真有臉給她灌輸各種「中原人最是虛偽」的思想,他怎麼有這個臉的?
頭又開始劇痛,她的手支著車廂緩了一會兒,反覆眨了眨眼睛,再次轉向須桓。
什麼私慾,什麼虛偽。須桓到底只是個商人而已,已經拋卻利益、準備救她回水鏡軒了,女兒卻突然被抓,還是因為她這個禍患,正常人誰會選擇拋棄女兒、救她這個不省心的妓人?
牽連了無辜的小孩,更牽連了想要搭救她的人,她自己都覺得自己該死。便是這一切不是付惜景的安排,真的有別人查到了她被藏在行如並欲得到她而使用詭計,她也不會一點愧疚都無。
輕輕搖了搖頭,她開口道:「館主不必自責,說到底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要怪也只能怪我。」
須桓笑得更是無奈:「姑娘是心地善良之人,卻不該妄自菲薄。倘若美都成為了原罪,受害者都成為了加害人,這世上哪還有真正的公平正義可言。」
他閉了閉眼,微微咬牙:「這件事,究竟是須某對不住姑娘,對不住姑娘的信任,更對不住姑娘的善意。某不會多解釋什麼,也不求姑娘原諒。出發之前某已遣人秘密將此事告知伏軒主,若姑娘幸運,便會免於一難。」
越溪橋不禁睜大雙眼:「那些人必然會死死地監視住你的一舉一動,若是察覺你將水鏡軒驚動了,你的女兒……」
「無論如何做,須某都愧於面對所有人,越姑娘是,小女也是。姑娘和小女若能同時獲救,是須某之幸。若不能……」他頓了頓,嘆了口氣,「也是命。」
越溪橋咬了咬唇,偏過頭去不再看他,只能道:「經營這麼大的一個客館,住客自五湖四海而至,館主已身在江湖,便是有心不想參與武林紛爭,仍會被迫捲入。」
除了嘆氣,她發現自己也做不了什麼:「好人有報,妾身願館主處眾人之所惡,善利萬物而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