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時瑄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彷彿回到很多年,她發燒到四十度,窩在林浩陽的懷裡。林浩陽也是這麼拿著葯一個個看,分析成分,再給她分葯,提醒她吃幾顆。
時瑄是個極其遲鈍的人,她對一切都很遲鈍,像那次發燒,她燒到暈過去了還無知無覺,以為只是天熱讓她頭疼。
林浩陽照顧了她一周,
「不疼不脹也不想吐。」時瑄看到他手裡的藥盒,鼻子有些酸,她移開眼,不讓自己多想,「謝謝,沒事。」
林浩陽看她片刻,把藥箱放回去,水給她。
「胃不好不要吃海鮮。」林浩陽把車開出去,冷嗤,「那個小男生不知道你胃不好嗎?帶你來這種地方吃飯。」
過往溫暖都是幻影。
「公司安排的聚餐。」時瑄也不知道是手滑還是什麼原因,擰了半天也沒擰開水瓶,說道,「他是我的助理。」
林浩陽一把方向把車停到路邊,抽走時瑄手裡的水擰開遞過去,抬起眼盯著她,「你在跟我解釋嗎?」
林浩陽的眼很沉,很有侵略性。
時瑄接過水,心說這不是你問的嗎?
「我又不是你的什麼人,你有什麼好跟我解釋的。」林浩陽坐回去,重新把安全帶調整好,發動引擎。
時瑄確實沒有跟林浩陽解釋的必要,他不是她的什麼人。
「我當時並不是故意耍你,我從頭到尾都沒有那個意思,我。」時瑄轉頭看向林浩陽,窗外的燈光掠了進來,越過他線條冷硬的五官,高挺的鼻樑打下側影。
「你什麼?」林浩陽修長的手指敲了下方向盤,不過是不喜歡他而已,要她解釋什麼?時瑄其實也沒做錯什麼,只是不喜歡他。林浩陽揚了下唇,嗓音沉下去,「時瑄,我祖籍是懷城的。你來懷城,我應該盡地主之誼。請你吃飯,吃完這頓飯我不會再打擾你。」
這是他們再見以來,林浩陽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時瑄看著他的側臉,她第一次恨自己沒用,是個啞巴。
父親出軌要離婚那年,母親擰著她的腰,問她是不是啞巴,為什麼不開口求爸爸,求了,爸爸也許就回來了。她說不出話,發不出聲音。
她是啞巴,跟林浩陽分手時是啞巴,重逢是啞巴。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她沒有耍林浩陽,她喜歡林浩陽。
林浩陽的車在一家餛飩店門口停下,非常小的一家店,坐落在狹窄的巷子里。門口掛著小小的牌子,上面寫著無名餛飩。店內溫度應該很高,與外面的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玻璃門上升起了濃霧。
「下車。」林浩陽下車關上車門,發出沉悶的聲響。
時瑄從另一邊下車,環視四周。四周是居民樓,沒有路燈,一片漆黑。
「不會把你賣了,把你賣了,蔣霖嶼也不會同意。」林浩陽邁開長腿走向餛飩店,說道,「時總怕什麼?」
「我沒有怕。」時瑄抿了下唇,走過去。
林浩陽推開門,偏頭示意,「進去。」
時瑄想接替他手裡的門,林浩陽擋了下,時瑄碰到他溫熱的手,立刻收回手。林浩陽皺了下眉,說道,「你想摸我直說。」
時瑄才不想摸他。
垂下眼快步進門,屋子裡三三兩兩的人在吃餛飩,店內餛飩味道濃郁。時瑄無從下手,林浩陽已經在靠窗邊的位置坐下,說道,「兩份餛飩,一份不要蔥。」
時瑄看向林浩陽,在他看過來之前移開眼,時瑄不吃香菜和蔥。
店雖然很小,但非常乾淨整潔,年紀很大的女人坐在最裡面的桌子上包餛飩,男人在裡面煮。夫妻店,兩人協作默契。
時瑄坐到對面。
林浩陽修長的手指上握著手機,一下一下的翻轉。兩個人都沉默,時瑄把包放在腿上,看林浩陽的手指。他轉到第三十一下,老闆把餛飩送了過來。
熱氣氤氳,時瑄拿勺子攪著小餛飩。
皮薄如紙,能看到新鮮的餡料晶瑩剔透,浸在清潤的雞湯里,看起來就很誘人。時瑄沒想到林浩陽會帶她來吃餛飩,家常到她拒絕不了。
對面林浩陽往碗里加了醋,酸味溢開,他舀了一顆,一口一個,「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家餛飩。」
時瑄倏的抬眼,林浩陽沒抬頭,短髮看起來很硬,他整個人都透著股冷,嗓音低沉,「以前說帶你來吃。」他輕笑,道,「帶你來了。」
時瑄直直看著林浩陽。
林浩陽和蔣霖嶼到那邊的第二年就搬出去住了,他們買了房子買了車,他們有屬於自己的空間。那次感冒,時瑄在他那邊住了一周,之後時瑄經常找林浩陽,他的廚藝很好。時瑄最愛吃他煮的小餛飩,比所有中餐廳的餛飩都好吃。
林浩陽吃東西很快,吃完就懶慢的靠在椅子上咬著煙也不點燃,就歪坐著看她。無論什麼時候時瑄抬頭都能對上林浩陽的眼,只要對上眼,林浩陽一定調侃她。
這麼喜歡吃餛飩,要不嫁給他得了,他天天煮餛飩給她吃。
林浩陽的普通話帶京腔,說話一股子懶散勁兒。玩笑話說的半真半假,聽不出來到底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又是開玩笑。
他偶爾也聊小時候喜歡的一家餛飩。
又有人進門,帶進寒風,熟稔的沖老闆喊著報了單。
「看什麼?是不是突然發現我英俊無雙,瀟洒多金,想吃回頭草?」林浩陽抬頭看到她的眼,話說的有點諷刺,「暗自惋惜,當年沒有好好珍惜。」
沒有瀟洒多金的人來吃六塊錢一碗的餛飩。
「我媽結婚了,找了個中國男人。」時瑄低頭吃餛飩,熱湯熏的她鼻子有些酸,湯里有胡椒,很辣。她把滾燙的餛飩塞到嘴裡,淚滾下去落到了湯里,「當初,她說。」
林浩陽看著她。
屋子裡有暖氣,很熱,時瑄卻沒有脫外套。
「這輩子我們都不能回國。」時瑄想把滾燙的餛飩咽下去,突然面前一道陰影,隨即她的下巴被強勢的抬起來。
「吐掉。」
時瑄看著林浩陽,眼睫毛動了下,又一滴淚滾下來,餛飩已經咽下去了,她看著林浩陽,「對不起,我不知道後來會變。」
林浩陽轉身大步就走,走到冰櫃前拉開門取出一瓶冰水,回來擰開遞給時瑄,「喝一口含著。」
時瑄沒動,「真的很對不起,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聯繫,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見面。」
林浩陽把她面前的餛飩拉到中間,接過她的勺子緩緩攪著,時瑄哭了,他沒想到時瑄會哭,時瑄看起來很軟弱。但林浩陽知道她性格有多強勢,她輕易不肯哭。
她為什麼哭?為什麼留著八年前的錄音?她媽媽結婚了。林浩陽只知道她是單親,她跟媽媽在美國。
她拒絕的原因是想留在美國陪媽媽嗎?
「對不起。」時瑄站起來,拿起包說道,「我先走了。」
人沒走出去,手腕被拉住,時瑄回頭對上林浩陽的眼。林浩陽很不自在的鬆開手,緊蹙的眉鬆開,「餛飩已經不燙了,吃完再走。」
時瑄只想走,其實回來就是個錯誤。進了蔣霖嶼的公司,一定會見到林浩陽,這是必然的結果。
「餛飩很好吃。」時瑄緊緊攥著包的邊緣,「但我現在不想吃了。」
林浩陽拿出手機掃了牆上的二維碼,付款后大步走出門,時瑄看著他寬闊高大的背影,心一寸寸沉入海底。
時瑄走出門,林浩陽站在路邊抽煙。遙遠處有狗叫,他穿的單薄,單手插兜一條腿踩在台階上垂著頭咬著煙。寒風裡,煙頭猩紅,一絲煙灰落入風中,他回頭走下台階,拉開車門,「上車,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打——」
「我有話問你,如果你要在這裡說,我無所謂。」林浩陽掐滅煙頭,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里,兩隻手插兜抬起冷冽的下巴,「只是這些話涉及到你的隱私,人來人往,怕你不方便。」
時瑄不知道他要問什麼,但她欠林浩陽的早晚都得還,她必須得面對。她繞到另一邊,拉上車門上車。
林浩陽看著她,也抬腿坐上了車。
他往後靠在座位上,修長的手指落在腿上敲了一下。車內沒有開燈,昏暗的空間,他的目光又沉又暗。許久后,他拿出鐵皮硬糖盒子取出一粒。嘎巴一聲,他把糖咬碎,糖盒撂了回去。
時瑄看到糖盒,認出來了。這款硬糖是她曾經買給林浩陽的,草莓味硬糖。
「所以,你拒絕我的原因是你不能離開美國?」林浩陽喉結滑動,轉頭直視時瑄,「是不是?」
「我——」
「不要解釋,你就回答我是不是?」
「是。」時瑄知道他們沒有未來,他們誰都不能放下身上的責任。與其讓林浩陽痛苦的抉擇,不如直接結束,他們誰也不牽挂誰。
「因為,你媽媽?」
時瑄轉頭看窗外無盡的黑暗,許久后,她艱難的點頭,「我十三歲那年,我爸出軌了。」
這是時瑄無法說出口的秘密,她從沒有跟林浩陽說過,即便是無話不談那個階段,也沒有提過。
如今,她和林浩陽很多年沒見,其實不應該跟林浩陽講這些隱私。但看到他坐在對面吃餛飩,餛飩的香氣熟悉又溫暖,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麼好的林浩陽。
「他們鬧了五年,鬧的非常難看才離婚。我媽那時精神不太穩定,十分憎恨這個地方,她不回來,她也不允許我回來。」時瑄靠在座位上,「你不會留在美國,四年自由已經是你的極限。你有你的責任,你的父母。」
「林浩陽。」時瑄把這三個字艱難的說出口,她每一次叫林浩陽的名字,心就特別的疼,「我不知道你去阿拉斯加是求婚,我無意傷害你。可我在當時,沒有第二個選擇。」
「你喜歡過我——嗎?」林浩陽把硬糖咬成了粉末,咽動喉嚨,暗沉的黑眸盯著時瑄,「男女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