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帝陵秋(二)
殤陽王金陽曆十五年八月初六,帝大葬於俊成陵。
這一日,整個四春城籠罩在初秋的一場細碎小雨中,送靈的車隊經過的地方都是一片肅穆的白色,百姓閉門不出,平添幾分秋意。
帝陵,皇雲山凌霄閣大殿。
典儀本應由新王主持,但如今新王未立,便由太子麟王全權負責。數月前,麟王遭人下毒,幾乎喪命,如今雖然經過多位名醫醫治,終究還是落下了病根,一身錦衣玉袍也掩不住蒼白的面容。
番邦小國不比禮儀大邦,許多繁文縟節都省略了。桂兒以星羅公主家臣的身份進入大殿,雖然離主座很遠,但視野開闊,能將整個典禮的情形看在眼中。
此刻,趁著麟王誦讀祭文全場靜謐的時刻,她偷偷的抬起眼睛,側過頭,越過數百人筆直的脊背,朝上看去。
麟王的長相和星羅公主有幾分相像,卻和百里垚相差甚多,五官偏陰柔。由於還未立正妃,因此他的頭髮沒有剪短,長發自金冠之後垂下,以玉扣束起。
在他右後方的女子便是幽燕夫人,沒有太子妃,幽燕夫人便是東宮中品級最大的女人,此次列席,正是代表未來的後宮。
另一側身量高挑的女子是星羅公主。今日一身白衣上鑲著黑色綬帶,低眉垂目,顯得十分莊重。更是將一頭烏髮全都梳到腦後,好讓文武百官們都知道,這回的公主絕對貨真價實。
再往下是一個空位,她心裡一動,這個位置,本來應該還有一個人……
目光一路往下,卻在看到對面人群中的一個身影后,一瞬凝住,再無法移開。
他還是素來的一身白衣,在這樣的場合卻分外的適宜,烏黑長發披在肩上,遮住了絕美的五官,也斂去了那份冷淡清冷的絕世風姿。她不由自主的透過人群肆意的打量他,卻又不知究竟要看些什麼,心中陣陣翻湧的,儘是又苦又澀的迷茫。
彷彿察覺到有人在看似的,原本同眾人一樣垂首而立的蘇嬴突然抬起眼睛,目光掃來,桂兒急忙低下頭去,心中一陣慌亂,也不知他究竟看到她沒有,卻再也不敢與他目光相接。
不久,祭文讀完,殿上眾人正要行跪拜之禮,殿門外突然一陣騷動,許多人走上凌霄閣長長的石階,門口有士兵意欲阻攔,卻又被人喝止。直到走近,門口那些低階小官驚訝的抽氣聲清晰的傳了進來。
一行人影次第而入,沐著殿外斜射而入的陽光。當先一人,一襲白色錦緞長袍,前襟袖口鑲暗色雲紋,原本一直亂糟糟的長發如今也整齊的梳起,愈發顯得來人劍眉星目,猶如朗日乾坤。
桂兒還是第一次見到百里垚打扮的這麼正式,襯著嚴肅的神情,幾乎叫人認不出來。他怎麼會來?或者說,他怎麼會這麼光明正大肆無忌憚的出現在殤陽王的葬禮上?
國君的死,太子的病,不管哪件事,他都是最大的懷疑對象,就不怕這一來,會成為眾矢之的嗎?
然而百里垚看起來卻相當從容,,自跨入殿中之後便沿著青殿石,目不斜視的一路往前,直到麟王座下,與身後跟隨的五六人一同拜下,朗聲道:「臣弟百里垚見過皇兄。」
座上的麟王皺了皺眉,語氣卻十分平靜:「怎麼此時才來?」
此言一出,不啻於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石子,頓時激起了千層浪。被傳為弒兄弒父的亂臣賊子扶月侯公然出現,太子非但沒有讓人當場拿下,反倒只是輕描淡寫的問他為何來晚了?
群臣面面相覷,卻終不敢大聲議論,只聽百里垚答道:「臣弟在帝陵圍場遇到星騎衛的阻攔,耽擱了一點時間,未能趕上父皇的祭天之禮,還請皇兄恕罪。」
「百里垚你好大的膽!」
自百里垚進殿後便面色發黑的星羅公主,此刻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指著拜服在地的白衣男子,柳眉倒豎:「你這弒父逃遁,犯上作亂的逆賊,還敢來父王的葬儀上搗亂?來人……」
「星羅,不要胡鬧!」
麟王的一聲低喝打斷了她盛氣凌人的指責,百里淼咬了咬唇,張口剛剛辯駁了一個「可是……」,麟王的臉色便陰沉下來,聲音微揚:「身為堂堂一國公主,無憑無據聽信流言;列祖列宗面前之下不顧長幼尊卑;還私自縱容手下星騎衛攔截自己的兄長,星羅,你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
這段話說的十分冷淡,不光嚇得星羅公主噤聲不語,就連殿中的文武百官也不敢多說一句話,一時人人噤若寒蟬,滿室寂靜。
且不說「聽信流言」一條,光是僭越太子直接發號施令,以及讓隸屬於公主府的星騎衛當著太子的面攔截扶月侯這兩件事,已經十分嚴重。麟王和妹妹雖不算親厚,可畢竟血脈相連,在這樣的場合訓斥她,這還是頭一遭。
百里垚卻反而勸道:「皇妹也是為了父皇之事憂心,皇兄勿怪。」
麟王點點頭:「母妃向來寵溺她,難免有些無法無天,日後本王自會管教。今日父王大殮,切不可誤了時辰,還請月侯速速歸位。」
輕描淡寫一句話,竟就此把這一幕揭過不提。
星羅公主目瞪口呆的看著突然變臉的太子,又盯著緩緩起身的百里垚,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忍不住抬起頭朝人群中看去,桂兒見她的眼神直直射來,知道她在尋找韓燼,匆忙轉開頭,生怕她焦灼的目光會引來其他人的注意。
片刻后,她只覺得手上一緊,韓燼在耳邊低低說道:「我們先走吧。」
「?」儀式還沒有完,可以隨意出入嗎?
可韓燼顯然並不理會,他們兩人本就站在遠處,很容易就穿過人群跨出殿門,趁著扶月侯入座這一段小小的空擋,順利的穿過殿外穿廊,找到了星羅公主的星騎衛所在之處。
很快有人拿來披風和令牌,牽來了馬,韓燼穿上披風,將桂兒一把抱到馬上,兩人一馬,迅速的離去。
巍巍帝陵,依舊籠罩在一片凄清秋雨中。
「去哪兒?」顛簸奔跑了許久也不見停下,被裹在披風中的桂兒終於忍不住問道。
「硯山峽谷。」韓燼低頭看了她一眼,又解釋道:「是從四春城通往王城壽陽最近的一條通道。」說完手臂微微收緊,低聲道:「抱歉,本不應該讓你涉險,可是若讓你一人留在城中,我又不放心,何況,也沒時間了……」
桂兒警覺的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韓燼卻淡淡一笑,雙腳夾緊馬身,馬蹄濺起稀軟的泥土,絕塵而去。
幾個時辰之後。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去,四周很安靜,幾乎能聽到夾雜在雨中的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桂兒縮著腳往竹棚角落移了移,避開了縫隙間落下的一滴雨水。
韓燼聽到動靜,回過頭看了看她,因為沒有生火也沒有點燈,他的側臉在暗淡的光線下看起來有點模糊,連帶著笑容和聲音都模糊起來:「冷嗎?」
桂兒搖了搖頭,繼而又問道:「你們真的要在這裡伏擊麟王?」
韓燼手中正在地上比劃的樹枝微微一頓,輕道:「這是下下策,但勢在必行。」說著手一緊,眼中透出冷光:「這樣也好,省的多費周折,多增變數。」
「韓燼,這事和我沒關係,我不想陪你們上戰場!」她提醒他。
「不是陪我們,是陪我。」他笑微微的看著她。
她哼了一聲:「不怕我成了你的累贅?」
他笑了笑:「不怕。」
她說不出話了。
其實不久之前,當韓燼帶著桂兒在硯山下馬的時候,她就已經猜到怎麼回事了。
硯山山形陡峭險峻,尤其是官道經過的那一條狹窄蜿蜒的山谷,兩邊山坡陡峭,高處亂木成林,若是站在山坡俯視,視野絕佳,地形也極為有利。
若有埋伏,可讓人措手不及。
韓燼見到前來迎接的玄武,第一句話就是:「百里淼沉不住氣,情勢有變,行動就定在今晚。」
就算她那時還不確定他們要做什麼,那麼在見到密林中密密麻麻不下兩百人的黑衣武士時,心中也已如明鏡般透亮。
蘇嬴和麟王看似親厚的關係,突然出現在大典上的百里垚,以及麟王曖昧不明的態度……這一切突如其來的轉變一定讓百里淼心慌了,以至於在重要的典禮上惹惱了麟王,想要扶持麟王登基之後要挾他讓位,這個計劃恐怕已經很難順利達成。
而這個結果,正是南山君當初想要得到的。韓燼和百里垚逼不得以的選擇了風險更高代價也更大的方法——暗殺太子。
可是這樣的部署來得太快,帝陵中的儀式尚未結束,這一切,他們是否也能預料到呢?
是否有應對之策?
她想起滿室立於百官中的翩若驚鴻的身影。他——會來嗎?
正沉思間,竹棚外的雨簾中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宗主,人來了。」
韓燼點了點頭,抓起一旁的披風將桂兒裹住,道:「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