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踏月簫(二)
按照先前的計劃,到了湮州的第二天,韓燼便要帶桂兒和元寶去看大夫。誰知計劃終究趕不上變化,他們才剛來,就趕上了湮州一年一度的「踏月祭」。
湮州地處西南,與梟陽國相鄰,而「踏月祭」本是梟陽紅夷族中的節日。在紅夷族故老相傳的傳說里,每年的三月十八,月仙子歆雅會悄悄的降臨人間。年輕男女可以在這一天里縱情歌舞,相約游燈,通宵達旦。等到日出月落之時,彼此的思慕深情會被歆雅帶回月亮上,從此留在人間的戀人們便能相守一生。
紫旭是禮儀之邦,越是靠近皇城的地方,民風便越是嚴謹周正。也只有這裡,因為住著大量梟陽商人的後裔,故而還能保留著一些鄰國自由淳樸的民風。
這天一早,他們便被告知所有的醫館都關了門,就算有些寫著「就診請敲門」的字樣,裡頭坐堂也不過是些未出師的小弟子。桂兒想不明白這麼一個屬於年輕人的祭典,那些白鬍子老大夫為什麼也要積极參与,難道也要同相好在這一日相約游燈么?
后經多方詢問才了解到,踏月祭這一日按例是不許見血光的,醫館關門是為了避晦氣,若是有急病,也還是可以尋醫救治,只是比平時麻煩些。
桂兒和元寶都不算急病,既然此地風俗如此,他們也只好入鄉隨俗,等過了這一日再想辦法。
當夕照將盡,燈火初明的時候,整個湮州城卻漸漸歡騰起來。街上行人穿梭,竟比白天還要熱鬧。從客棧二樓的窗戶看下去,點點彩燈次第亮起,年輕人都穿著鮮艷美麗的衣裳,戴著彩繪成各式人物的面具,相攜著穿過大街小巷,朝著城中心的月湖匯聚而去。
元寶趴在窗口,看著人們臉上的面具,好奇的問道:「他們為什麼要戴面具?」
「因為傳說被歆雅仙子看到模樣的話,會被帶回月亮上去。」韓燼的聲音從二人身後傳來,桂兒轉過身,見他正拿著一個小小的包裹站在屋門口,包裹里是三副彩繪的面具。
「小寶,要不要出去去玩?」
「要!」
正羨慕的兩眼發直的元寶立刻歡叫一聲跳了起來,卻被桂兒拎著領子拽了回來:「臭小子別得意忘形啊,你忘了答應過我什麼?咱們一沒銀錢二不認路,不準亂跑!」
「娘你明明自己也想去……」
「誰說我想去!」
「桂兒。」韓燼撫了撫元寶的額發,將一隻白凈好看的手伸到她的面前,「不要緊的,我們一起去。」
他笑的如斯溫柔,桂兒立刻很沒出息的收斂起了方才的氣焰,低頭小小的「嗯」了一聲,換來了元寶鄙視的目光。
山野農婦莫桂兒,芳齡二十二,雖然有一個據說是四歲大的兒子,卻一點也不記得自己當初和夫君是如何相親相愛的了。
因此當她看到滿街戴著面具的少年男女一同看燈遊玩的時候,眼中都是新奇羨慕,也不顧自己已為人母需要多加穩重,不停的東奔西跑,大聲驚嘆,完全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模樣,惹得元寶不住搖頭嘆氣,悄悄和韓燼咬耳朵:「韓叔叔,我娘太丟人了,我們裝作不認識她吧。」
三個人好不容易沿著長街走到城中月湖之旁,湖邊早已經圍滿了前來放燈的年輕人。岸邊淺灘處,一盞盞各式各樣的紙燈浮於清波之上,點點火光錯落明滅,點綴於扶蘇葉影之間,遠遠望去如九天之上的星辰。
紙燈隨水而飄,底座的蠟封漸漸化開,燈紙濕透之後,便載著一個個只有放燈人才知道的祝福和心愿,靜悄悄的沉入水底。
多年之後,又有多少人的願望真的化作了現實?
元寶還是孩子,即使一直以來因為自家不大靠譜的娘親變得稍稍有些老成,可畢竟只有四歲,看到這麼熱鬧漂亮的景象,早已心馳神往,拉著桂兒的手,不住的墊腳而望,恨不得自己也能親自去放上一盞燈。
桂兒忍不住逗他:「元寶,那邊人太多,我們別過去了好不好?」
元寶原本亮閃閃的眼睛明顯一黯,扁了扁小嘴,半晌才委屈的點點頭:「……嗯。」
「桂兒你多大了?還欺負小孩子。」
韓燼無奈的伸手敲了敲她的額頭,她嘿嘿一笑,轉身道:「我去買燈……」還沒邁出一步,卻被韓燼拉了回來:「這麼多人小心走丟了,我去吧,你們在這兒等著。」
說罷,藍色的衣影一閃,消失在了如潮的人群中。
桂兒一低頭,就看到元寶正瞪著一雙大眼睛含冤帶怒的把她望著,模樣十分之哀怨,忍不住又想伸手去捏他的臉,可這一回他卻不讓捏了,鼓著嘴閃到一邊,表示他的抗議。
「壞小子,這悶騷脾氣也不知道跟誰學的,一點也不像我!」桂兒咕噥了一句,收回手朝他做了個鬼臉,卻又突然想到,元寶的爹不就是韓燼嗎?可是他穩重可靠,性子也極溫柔,元寶怎麼也不像他呢,看來沒爹的孩子就是各種欠缺,以後還得好好條□□。
正在胡思亂想,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四周頓時亮了起來。抬頭望去,幽藍的天幕中正綻放開絢爛的煙花,一朵一朵,五色斑斕,重重疊疊,把月湖周圍照得雪亮如晝。
人群沸騰起來,紛紛推搡著朝湖邊擠去,只盼著能儘早找到一個好位置,將這漫天盛開的花火盡收眼底。
桂兒和元寶也抬著頭,正驚嘆這從未見過的美景,卻猝不及防的被四面八方湧來的人群衝撞開來。桂兒只覺得手上一滑,再低頭時,已經不見了小人兒的身影。
她頓時大急,立刻朝著相反的方向奮力擠去。怎奈人實在太多,她只能透過縫隙看到元寶灰色的小布衣閃了幾閃,便一下子淹沒在各色鮮艷的衣裳和彩繪面具之中。
下回一定省錢給元寶買塊紅布做褂子!桂兒一邊咬牙下著決心,一邊繼續費勁的朝著方才驚鴻一瞥的方向擠出去。好不容易周圍的人越來越少,行動也更加自如,只是四下查看,元寶早就不知道給擠到了什麼地方去。
會不會方才混亂中摔倒了?
會不會被不認識的人帶走了?
桂兒一時列舉了無數種可能,卻越想越是心慌。不管遇到什麼事,只要牽涉到元寶,她的整個人就亂了,束手無策,連額頭上都滲出了冷汗。
「元寶……元寶……你在哪兒?」她在零零散散的人群之間穿梭,不顧路人側目,大聲的呼喚著兒子的名字,直到一縷細細的哭音穿過煙花綻開的間隙,傳進她的耳中。
桂兒立刻分辨出這聲音正是元寶所發,一步步循聲而去,終於在湖邊不遠處一條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了哭聲的來處。
巷子深處,元寶正一邊小聲哭泣一邊嘰嘰咕咕的說著話,似乎這地方並不只有他一個人。幾乎是下意識的,桂兒立刻放輕了腳步,屏住呼吸,躡手躡腳的走近過去。
只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正小聲說道:「小弟弟不要哭,我的面具賠給你好不好?」
聽這聲音應該是個年輕人,尾音微微上揚,清朗而明快。桂兒悄悄探出頭去,正想看清楚對方的模樣,卻聽到一聲低斥:「誰?」
桂兒皺了皺眉,乾脆一步跨了出去,柔柔弱弱的喊了一聲:「元寶?」
「娘!」
哭泣的小人兒一看到牆后現身的女子,立刻轉身朝她奔去,一張小臉上滿是縱橫的涕淚,看起來十分的傷心。桂兒早已經瞧見不遠處地上碎成兩爿的面具,卻只做不知,硬生生的逼出了眼角的幾點水光:
「元寶兒啊!娘找的你好苦啊……」
元寶伸出一雙肥嘟嘟的手揪住她的衣角,抽抽搭搭的說道:「娘,我……我沒事,可是面具……面具被……」
一邊說一邊朝後一指,那個靠牆而立的年輕男子不得已,只好開口道:「對不起,方才是我太過匆忙才會不小心撞到小弟弟,若是不嫌棄,請收下我的面具,姐姐看著可好?」
桂兒終於可以藉機堂堂正正的打量這個人。
這是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劍眉星目,容貌很是英挺,尤其是那雙濃黑的長眉,一眼望去便有蓬勃飛揚之氣。只是他身上的衣裳十分古怪,胸口一長溜銀絲盤花扣,足有數十之多,更奇怪的是,此人身為男子卻留著一頭比桂兒還長的頭髮,不梳髻不戴冠,只用銀繩隨隨便便一綁,凌亂的髮絲散在背後,如此不修邊幅的模樣與他身上尚顯華貴的衣裳十分的格格不入。
只短短一眼,桂兒便斷定,這個人不是紫旭國民,而是西南梟陽國的人!
她沒有去過梟陽國,也不知道梟陽國人究竟應該長成什麼樣子,但是前幾日和韓燼閑聊之際,她曾聽他說起過紫旭四方八國的逸事。八國中位處西南的梟陽,國中成年男子有大婚之前不剪髮的習俗,而湮州又與梟陽相鄰,眼前這人年紀不大,還留了那麼長的頭髮,一定是還沒娶老婆的梟陽國人,說不定還是個有錢的貴族。
儘管心中早已作出判斷,她還是一副一無所知的弱女子模樣,看著男子遞過來的面具連連後退,搖頭小聲拒絕:「不必勞煩公子了,我再買一個就好……」
——看起來只是個路人而已,那就帶著元寶速速離去找他爹一起看煙花吧。
對方笑了一聲:「沒關係,請姐姐收下吧,我要這個也沒什麼用。能在這裡遇到這位小弟弟,大概也是種緣分。」
說罷手指輕輕一彈,面具已輕輕巧巧的落進元寶的懷裡。
這個梟陽人的官話說的很好。
他的手勁控制得當,運用自如,武功一定不差。
但是這段距離不算遠,他為什麼寧可用內力把面具扔過來,卻不願拿著走過來?
桂兒抬頭道謝,這一眼看的更加真切——年輕人的眼睛雖然明亮,眼底卻有淡淡的淤青,呼吸不太穩定,玄色的長袍下擺沾著一些污漬,那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