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行

辭行

這次,花枝子去陳生那兒之前,先去了之前困住白雪王子的游泳池一趟。

她踩著樓梯坐上圍牆,果不其然,泳池裡已經空空蕩蕩了。

沒有任何屍體。

這裡的人來的無端,消失的也暢快。

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她其實暗暗鬆了一口氣。

她撤了游泳池,這才去找陳生。

推開那扇這幾日已經熟門熟路的橙色門扉,她往陳生所宿的偏殿走去。

剛開始只是緩緩的走,走到後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幾乎已經跑起來了。

她氣喘吁吁拉開他的房門。

天色還早,陳生還在睡。

他呼吸深長,睡的無知無覺,眼睫纖長覆於眼瞼,又在挺秀的鼻樑上投下微微的暗影。

她坐於床榻,一時沒忍住,伸了爪子摸摸他白玉似的臉頰。

好暖和。她滿足的喟嘆一生。

陳生身體仍然比較虛弱,每次醒來總要忍受長時間的頭暈目眩,感受到花枝子冰涼的碰觸,他只是微微折眉。

花枝子知道他難受,碰了他一下,就立馬撤了手,也不擾他了。只坐在一旁耐心等他醒來。

沒過一柱香的功夫,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緩緩睜開了。

他第一句話是:「小姐···手怎麼這麼涼?」

花枝子一愣:「我的手很涼嗎?」

她於是把手縮回來,打算去搓一搓,暖和一點兒再來碰他。

陳生卻拉了她的手,細心的攏在錦被裡面暖著。

「沒事,暖一暖就好了。」

花枝子呆愣愣的看著陳生。

在清晨的陽光的映照下,他潔白的面龐如同一塊好玉,半絲瑕疵也沒有。

她突然意識到:這是她所造出的最好的珍品之一。

從來沒有讓她失望、讓她流眼淚、讓她傷心的珍品。

在現實世界,任何關係她都必須小心營造,細心維護。

但在這裡,在陳生身邊,她完全可以肆無忌憚。

她在他身上,付出甚少,卻得到眾多。

多麼好。

為了這一點好,她幾乎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她伸出雙手,撲過去抱了他。

「陳生。」她嗅著他身上皂莢的清香:「幸好你來了。不然我可怎麼辦才好。」

「怎麼了?」陳生攬了她的腰,他被花枝子撞了一下,一時頭暈目眩,卻沒有抱怨一聲。

眼前黑霧剛散了些,他立刻低聲問:「小姐有什麼傷心的事情嗎?」

花枝子搖搖頭,又點點頭:「我···在前段時間,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人。如果不是你來了···」

她將腦袋倚在他的肩頭,好遮掩那些滿到快要溢出來的情緒。

陳生暗暗嘆息:「那人···和我很像嗎?」

花枝子卻搖了搖頭:「你···和他不一樣。你很好,從來沒有讓我失望。」

「那人···讓小姐很失望?」

花枝子抬起頭,表情又有些愣:「與其說是失望,倒不如說是傷心。」

陳生卻臉色一沉,篤定的說:「小姐喜歡他。」

花枝子一愣,又嘲諷似的笑了,拉了陳生一截頭髮握在手中,輕輕一吻:「誰待我好,我就喜歡誰。如今,我心裡喜歡你。」

陳生的話音卻是澀的:「如果那人回來了···」

花枝子卻打斷了他的話:「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陳生還待說些什麼,花枝子卻直接打斷了他:「我肚子餓了,正是用早膳的時候,一起吃點東西吧。」

人偶做事笨手笨腳,端上來的早飯亦是乏善可陳。

但花枝子確實肚子餓,也沒有嫌棄這些稀粥饅頭,就著鹹菜草草下肚。

等到她吃完了,就抬頭注視陳生的吃相。

僅僅是陪她用個早膳,他還是強撐著換衣洗漱,又打算步行來至大堂來用膳。

她攔了半天也不行,撒嬌勸了半天,他才同意讓僕人們抬了個軟轎出來用來代步。

明明是個殺手,本應和她似的不拘小節,但吃飯一板一眼,舉手投足優雅端方。

若不是臉色仍然慘白,完全看不出前幾日重傷垂死。

真是個好孩子啊。

她看著他,居然明白了幾分她媽的心情。

作為媽媽,花了十幾年養成了吃飯呼呼有聲卻說話慢吞吞的花枝子,應該怎麼看怎麼堵心吧。

原來別人家的孩子是真實存在的。

花枝子於是笑眯眯往陳生盤子里夾饅頭,看著這些稀粥饅頭,又覺得有些礙眼:「我家的廚子忒無能了些,你生著病呢,還給你做這些。我等會就出去給你聘個好些的廚子。」

陳生放下碗筷:「陳生殺手出身,日常風餐露宿,也常常有餓肚子的時候,能有這樣的飯菜已經很好了。」

「那你想要什麼呢?」花枝子用手扶著腦袋,有些魔怔的盯著他:「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陳生又笑一笑:「確實有一樁小事。」

···

「不行,不要在日頭底下。」

「哎,都在樹下了,就選個有點陽光的地方吧,不然躺著也太悶了。」

「這個椅子搬過去一點點。行,就放在那裡吧。」

花枝子對著玉枝指手畫腳,讓她把躺椅挪來挪去。

還好玉枝只是人偶,對她的剝削行徑不敢怒不敢言,一臉木然的將躺椅搬過來又挪過去。

等到位置終於選的差不多了,花枝子總算滿意了,才讓下人將陳生帶出來,安置在躺椅上。

她自己則是細心替他蓋上薄毯,就在他身旁鋪的席子上大喇喇的坐了。

他們一起注視著遙遠而又遙遠的天空。

藍天如洗,湛藍的天空之下,遠處可以看到的只有高低起伏的雪山,還有山上一抹又一抹的雪雲。

「好漂亮。」陳生感嘆了一句,他的聲音難得的帶了一絲歡喜。

花枝子對這個場景早就看慣了,聽陳生感嘆,她又認真看,卻實在沒看出來這樣的景緻有什麼特別的:「不過是尋常的藍天和白雲而已。」

「我···好久沒出來看看了。」陳生說。

花枝子這才意識到,從她撿來陳生那一天起,刻意或者不刻意的導致他三天兩頭病病歪歪的,已經好些天沒有下過床了。

整天悶在屋子裡的小床上,難怪他嫌憋悶。

花枝子深表理解,於是說:「我去過好多地方,有湛藍的像鏡子一樣的冰湖和海面,有望也望不盡的山川和峽谷,也有廣闊無垠的冰川和雪原。那些地方都很漂亮。」

她看著正出神的陳生。笑了笑:「等你好了,我和你一起去看。」

花枝子的這個世界,小到無窮小,大到無限大。

她可以隨時造出無窮無盡的崇山峻岭,冰川雪原。

那些是連花枝子自己都驚嘆的景緻。

可是,景緻再美,只有身旁有人相伴,才有了意義。

陳生回過神來,卻嘆息一聲,有些懊惱似的:「我這具身體太不爭氣,總是反反覆復。」

他抬起自己虛軟無力的手臂,想坐起身來,可腰背受不住力,坐起來一會兒就得又倒回去,他又有些沮喪:「之前再重的傷一個月便也好了,可這次···都過了近一個月,卻還是如此反覆。前些日子我未曾察覺,居然在小姐面前昏倒出洋相,後來卻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未免太不中用了。」

他的躺椅很大,還容得下花枝子。

花枝子看他氣惱,於是也和他一起靠坐在躺椅上,又攬了他的身體,讓他腰背有支點,能夠靠坐在自己懷裡。

風總在吹,他們又在風口。一個人躺著總覺得有點冷,兩個人就正好啦。

「這點傷算什麼,你底子好,好好吃藥的話,沒幾天就好啦。」

她怕他為不是自己的錯誤自苦太過,於是細心找借口哄騙他:「那天你發著燒,又吃了助眠的葯,一時昏睡過去也是正常的。」

她順了順他的頭髮,手指觸了觸他的額頭:「你看,這幾日不就沒起燒了?你是因為墜崖傷了根本,要好好養著才行。」

花枝子將腦袋抵在他肩上,細聲細氣的抱怨:「你也是,前段時間身子明明還未好,卻非要乾重活,這幾日也是,路也走不得,卻還要去主桌吃飯。這宅子只有你我兩個主人,何必在乎那些繁雜的禮節?」

「你要好好看顧著自己身體才行,萬萬不要逞強。」

「要陪我久一點啊。」

她看似是抱怨,實際卻是撒嬌。

這番話滿載著柔情蜜意,倔強如陳生也被哄得回心轉意,終於實心實意的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陳生願聽小姐的,從此一心一意養傷便是。」

···

陳生一向意志堅定,職業素養造就他堅不可摧的個性。

他要真的承諾了什麼事,總會一絲不苟做的很好。

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心中卸去些疑慮防備。

花枝子叮囑他好好養傷,他便認認真真執行。

他不怕葯苦,花枝子端來對他身體有所助益的葯或者食物,就算沒有胃口或者噁心欲嘔,他最後也會一滴不剩的吃完。

他不怕疼痛,之前花枝子強行替他洗去內力導致他五臟破潰,難免留下後患,他一旦有大點的動作總是會牽動傷口,但他就算疼的滿身大汗也不會說一個字。更不會因此自暴自棄。

要他喝葯,他就一聲不吭全部喝完,要他睡覺,他就安安靜靜躺個一整天。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無比配合的病人。

所以,過了大半個月,他的身體已經可以自如走動了。

他也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前,如同醫者所說的失去了內力庇護,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但他也沒在此事多做糾結。

反倒是花枝子怕他多想,總細心勸慰他:「既然你已經墜崖,現在你就變成了全新的陳生,以往的東西棄了便罷了。有得有失嘛,之後的日子...我同你一起過。」

他想想也是。

畢竟他幾經生死,對之前視若性命的武學一事也看的有些淡了。

這世間所有事情,都是有得有失。

不過,有些事情可以失去,有些事情不行。

比如他前半生的積蓄——那些銀子,那都是他一個人頭一個人頭砍下來的攢的,他在血海中浮沉了大半輩子,節衣縮食,好不容易才攢了這麼一筆錢,讓他放棄是萬萬不能。

他自覺腿腳靈便了,就尋了個天朗氣清的日子找花枝子辭行。

「小姐,您還記得您之前說過的話嗎?」

花枝子正拿了個做工精細的燈籠在瞧,她想著等會晚上掛到門口去,因此多少有點心不在焉:「什麼事?」

但陳生接下來的話,卻讓她立刻豎起耳朵,警惕的站起身來。

陳生說:「之前小姐答應陳生,只待我身體好些了,就讓我去懸崖之上尋我的積蓄,好添給小姐做聘禮。」

陳生顯然有些喜不自勝,居然在花枝子面前無比悶騷的轉悠了一圈,說:「現下我腿腳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也該出發了。如今我是來向小姐辭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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