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成為野獸的人
陳生站在花枝子面前。他臉色慘白,唇角滲血,他的身體到達極限,五臟六腑都在痛,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在下一刻死去。
但他知道自己從沒有這麼好過。或許只有現在,他才會被別人所真正看到。
他是一個人,不是一具腐爛的屍體,更不是一團會動的肉泥。
就算身體腐爛,但滅不去的火焰灼燒著他的心,讓他還依然可以站在這裡。
他微笑慘然:「我要把你送給我的,全都還給你。」
「你最先從我身上奪走的···是什麼呢?」他閉上眼睛細細回憶:「是內力。是我保護自己的能力。」
他的手握在花枝子的肩頭,察覺到她在瑟瑟發抖,卻只是淡淡一笑:「用你給的項鏈替代了。」
看到花枝子臉色一松,他繼續說:「不要急···你我之間還有好多好多東西呢。」
「你第二次從我身上拿走的···」他蹲下身來,握住花枝子纖細的腳踝:「是我的腿腳。你還不回來了,把你的給我吧。」
他指間使力,直接把花枝子的腳踝彎折!
那是一種怎麼樣的痛啊!花枝子這一生從未體會到這種疼痛,她痛苦的慘叫著,捂著自己被折斷的腳踝,卻不敢去碰。
太痛了。
陳生看著花枝子痛苦的表情,也皺了眉:「似乎是太殘忍了···那···用藥就好了。用了葯,你就再也不疼了。」
他走在房間里四處翻找,終於找到半瓶□□。他找了布巾走向花枝子,神情溫柔而又平靜。
他默默花枝子的腦袋,擦拭了她的眼淚:「很痛吧,不要緊,用了這個,你就再也不痛了。」
花枝子搖頭抽泣。
他抬起眼睛瞪視她:「這是你最後要還給我的!把你的神智!你的自由還給我!把你從我身上奪走的還給我!!」
他拿著布巾,無視花枝子的掙扎,要去捂住花枝子的口鼻。
花枝子抬起眼,乞求的看著他。
那是一雙怎麼樣的眼睛,那雙眼睛,他依稀記得,每一個清晨和日夜,睡不著和醒不來的每一天,這雙眼睛這麼熟悉,好像是從最暗的痛里和最深的愛里出來的。
他是否也有過這樣的眼睛。他是否也這樣乞憐的看著別人。他是否能讓花枝子成為下一個自己?
他的雙手顫抖起來。
一旦神智動搖,原先堅不可摧的身體便出現了裂痕,痛意擊打著他的頭顱。
他沒辦法繼續了。
陳生低下頭看花枝子,他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溢出來的鮮血滴在了花枝子的臉上。
「原來我做不到。」他扯著唇,低低笑了一下。
「明明···只想讓你也體會一遍我的痛苦。可是···居然做不到。」
他明明已經深深沉浸在痛苦的炙焰里,可有些事,他居然還是無法做到。
他無法坐視別人在他面前重新走一遍他走過的老路。
他知道那是一條什麼路。
是他軟弱嗎?還是只是她太過殘忍?
為什麼就做不到呢?
他閉上眼睛,眼淚從他的眼睫之間滴落下來。
眼淚就是軟弱的象徵,他明明決定了,再也不會流眼淚的。
可是···太痛苦了。
「是我軟弱嗎?」
「無法對他人的痛苦置之不理...無法讓你變成下一個我...無法坐視其他人經歷我所經歷的一切···」
他的眼淚越來越多,又滴到了花枝子的唇畔。好咸。
「但是,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站到了你的位置上,我反倒更加不能理解你了。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你到底是怎麼做到如此殘忍,你到底是怎麼做到將他人的痛苦視作無物的?」
他蹲在花枝子身前,手緊緊捂著自己的臉。
花枝子默默看著他。
這個世界上會有很多人會被權利的假象所誘惑,他們因此會變成怪物,會去因此覺得高高在上,而去欺凌其他弱小的人,因為與己無關而將別人的痛苦視而不見。
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一部分人,他們永遠有一顆赤子之心,對萬事萬物都有悲憫和同情。
他們永遠變不成怪物。
哪怕再多傷口,再多痛苦,再多憎恨。
也不會。
在這樣溫柔的人的映襯之下,承認自己的自私自利、糾結無恥原來並不是一件多麼難的事情,她終於知道自己之前做的事情有多麼離譜。
愛絕不能成為傷害他人的借口。
好像打碎了腦袋中的鎖鏈,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無知與殘忍。
大概是這麼多年,從沒有人教她怎麼去愛別人,父母用強迫和控制欲去愛她,她便以為這就是愛了。
尤其是當她從月亮那裡拿到了掌控夢境的權利,這個世界沒有人能違抗她,她也因此也變得更加狹隘。
她的掌控欲連青梅竹馬的月亮也無法忍受,在她的步步緊逼之下,最終讓他走向了自殺的命運。
月亮是她的摯愛,他到底為何而死···她現在明白了。兇手就是她自己。
可就算是月亮以這樣慘烈的姿態給了她教訓,她卻仍然不知悔改。
她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無論怎麼做都填不滿這個空缺,她嘗試著想用別人去填滿。她於是尋找了一個人去當月亮的替代品。把陳生打造成月亮的模樣,於是不讓他行走,不許他說話,只要他這具肖似月亮的身體。
站在萬人之巔,無所不能的感覺真好啊···一旦拿到手,就無法放下了···權利蒙蔽了她的眼睛···於是···不知何時,她已經自欺欺人到如此地步。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如今···傷害已經鑄成,她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了。
她想明白了這一切。對陳生露出一個微笑。
她伸出自己血跡斑斑的手掌,碰了碰他的鋼鐵外殼。
「動手吧。把我做成你的人偶。讓我一生被你囚禁,永遠不得自由。讓我和你一樣身處地獄,永遠後悔對你所做的一切。」
她面露微笑,卻流下眼淚:「如果不動手,你以後要怎麼活下去呢?」
如果...她就毫髮無傷的這樣回去自己的世界,他以後怎麼活?
傷害他的人毫髮無損,瀟洒離開,終身自由。而他,傷痛纏身,病骨支離。時間短暫還好,但時間久了,他該怎麼面對這一切,面對放掉仇人的自己?
石頭在她的手中的時候,她惡狠狠的砸死了這隻青蛙。可因果流轉,青蛙拿起了石頭,卻因為太過溫柔無法向施暴者下手。
人們在道德層面會去讚頌溫柔和諒解,覺得這是人性最美麗的光輝所在。但現實層面上,掌握話語權的永遠只有邪惡和殘忍。
因為溫柔的人總會選擇原諒,邪惡的人最終大獲全勝。
世人讚頌青蛙的仁慈。可是留給青蛙的是什麼?只有痛苦的回憶而已。施暴者永遠逍遙法外,這樣的事實會告訴那隻青蛙,他的痛苦毫無意義。
溫柔反倒成了他的枷鎖。
她做錯了事情,可所有的後果,都要讓他來擔?
他現在放過她,那他以後該怎麼活?
她緊閉眼睛。睜開眼睛的時候,她不再哭了。
她因為無知犯下大錯,卻不能裝作無知去逃避懲罰。如果她真的能夠這樣做,那她就太可悲、也太可恥了。
她害怕的發抖,卻儘力微笑,如果微笑真的能傳達那麼一點兒抱歉和撫慰:「我...不走了。」
「...你沒有錯,你的溫柔和寬容並不軟弱。錯的一直是我。身而為人卻如此冷血,將他人的掙扎痛苦視作遊戲。我從未放過你,你也不要放過我。」
她的話語,不再逃避、不再糾結、不再應付,只是冷靜的闡述和總結。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陳生卻猛地抬起眼睛。
他的眼睛,既閃耀著柔和的波光,又閃耀著傷心的焰火。
七分悲哀,三分嫌棄。
這麼溫柔,美麗,純粹的目光,好像又回到了初次相遇。
這個傷痕纍纍卻美麗如初的黑髮青年終於給出了他最後的答案。
「切。人偶這樣的髒東西,我可不需要,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更不需要你的人生做補償。」
綠撫察覺到了什麼,急急的喊:「陳生!不要!不要放她走!你忘了她之前是怎麼對待我們的嗎?!你能代表我們原諒她嗎?!把她交給我們——!!」
陳生並未搭理綠撫,只是偏過頭,他伸出手,手指化為鋼筋,刺入了花枝子的胸膛。
「你自由了。滾回你的世界吧。」他說。
他知道,花枝子在這個世界死亡的話就能回去了。他刻意插入心臟,那樣不會太痛。
他臉上的所有憎恨痛苦已經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淡淡的釋然和悲憫:「不要再見了。」
花枝子胸口劇痛顫抖,無法呼吸,她的視線慢慢變得模糊。
她知道,這是她此生最後一次見陳生,這個被她深深傷害,讓她永遠感到愧疚的男人。
她伸出手,想碰一碰他,最終卻還是放下了,她能做的只有儘力微笑:「對不起,謝謝你···」
他說得對,他不需要任何的抱歉和祝福。
他將永生自由,再也不會被任何自私自利的人困縛和傷害。
再也不用遇見她。
再也不要想起她。
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