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不到一分鐘的爭吵
等到花枝子真的去了解月亮的生活,她才明白月亮並沒有開玩笑,也一點沒有誇張。
因為復健實在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情。需要每一天持續不停的訓練,在這樣的訓練強度之下,受傷是一件普遍而且經常的事情。
關鍵是,可能真的毫無希望的未來。
對月亮這樣昏迷十年的病人,能夠醒來已經是讓人驚嘆的奇迹了,沒有醫生能夠保證他一定能夠站起來。
所有人都在私下裡告訴花枝子:「梁月能撿回一條命來都是奇迹,現在能夠生活自理已經足夠了。」
花枝子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滿足現狀,她唯一知道的是,月亮並不對現狀滿足。
他依然持續不停的訓練,甚至在私下裡給自己加了更多的訓練強度,他對自己的嚴苛成都連醫生看了都要心驚。
月亮在康復中心訓練的時候,花枝子經常等在外面,哪怕很多時候他並不知情,可是花枝子一樣在外面隔著小小的玻璃窗去看他。
看他艱難的用雙臂撐在斜杠上,一步一步緩慢的行走,如果腳不碰地面,單靠雙臂用力,可以稱得上「行走」的話。
短短十多分鐘,他要摔好多次,有一次摔了腦袋,他半天也沒能爬起來,周邊的醫護一哄而上把他扶到一旁,問他怎麼了。
他好久才抬起頭,臉色慘白,卻依然毫不在乎的笑了笑說:「我沒事。繼續吧。」
花枝子看了一會,就不忍心看了,只能蹲在樓梯間的角落裡等。
梁月的主治醫生過來和她搭話。
「你怎麼老過來,看你是學生,不用上課的嗎?」
花枝子搖搖頭,醫生繼續說:「你既然經常過來···你也看到了吧,怎麼不多勸勸他?」
這並不是第一次有醫生為了梁月的復健狀況來找花枝子聊天。對於醫生的勸誡,梁月自己油鹽不進,醫生擔憂他的復健問題,於是將攻勢轉向親人。
梁玉不堪其擾,早早的躲出了國,但花枝子逃不脫,只能在背地裡被醫生念來念去。
「他那樣的身體狀況不是短時間內能靠復健復原的,復原的機會微乎其微,他現在的身體情況也承擔不了這樣的復健強度···你私下裡也勸勸他,讓他減輕一下訓練量。」
花枝子只是搖頭。
梁月的主治醫生鄭容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女性,看著花枝子搖頭,簡直是恨鐵不成鋼,她的語氣越來越嚴苛:「我從醫十多年,從未見過這樣意志堅定的病人,自從他醒來以後從未見他有片刻動搖。但是,他醒來已經是奇迹,如今能夠基本自理也是奇迹。但是奇迹的發生是有限度的,你們作為他的親人和朋友必須接受。這樣高強度的復健對他來說已經是負擔。比如說剛才這種情況···如果真的摔到腦袋,很有可能造成他再次昏迷!」
「我們都希望病人能夠好起來,但是現在已經是最好的情況了!看他這樣,你難道不心疼嗎?」
花枝子伸出手捂著臉,依舊搖頭。
年輕的醫生嘆了一口氣,正準備離開,但花枝子卻又開口:「我···很心疼。」
鄭榮愣了一下,因為花枝子語氣中的絕望和淚意,她猝然回頭。
少女一個人蹲著縮在走道里,看起來很小很小,她繼續說:「我很心疼他,他身上那麼多傷···說實話,我心疼的快要受不了了。」
她猛的抬起頭,一顆淚從她晶亮的眼睛里掉了出來,她問醫生:「你跟我說的那些,他知道嗎?」
這是明擺著的事情,鄭榮點點頭。
花枝子也沖她點點頭:「那我就不會攔他。」
鄭榮看著花枝子默默抽泣,有些不解:「既然那麼心疼,為什麼不勸勸他?為什麼不和他說,讓他減輕一下復健強度呢?」
花枝子想了一會,斟酌語句:「我很心疼他,我覺得他···就算這樣也好,他能醒過來已經是老天給我的禮物了,就算好不了也沒關係。但是,我不想用我的心疼去捆綁他。」
「他有自己想要去的地方,這麼辛苦他也在堅持,而我應該做的事情不是會去阻攔他,哪怕我自己會因此很難過。」
「他想好起來,而我···我的愛不是阻攔他的理由,不是捆綁他的借口。他已經夠累了,我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支持他。」
花枝子透著小小的玻璃,隔著淚眼去望月亮,月亮的一頭金髮依舊耀眼。
睡了快十年,時間沒有讓明月蒙塵。他看起來依舊是最初的那個少年。
她之前愛他愛的好辛苦,總想將他的心和身體捆綁,讓他完完全全屬於自己,但是這樣只是一次又一次將他推得更遠。
但她現在已經明白了,愛不該是繩索,愛也不該是強迫和非要擁有,月亮也有自己想去的地方,他想去的地方,她再也不會攔。
鄭榮看著花枝子,只是嘆氣:「或許在其他人眼裡,我們這些勸病人停止復健的醫生是不近人情的,可是···我經歷了太多,更是知道,一個病人付出了這麼多無望的努力,他對未來有了太多期待,而如果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可能永遠無法到達那個期待···這個結果會把他壓垮的。」
花枝子看了一下時間,擦了一下眼淚,臉上終於帶上一絲笑容:「那個時候···就是我該行動的時候了···我不會讓他被壓垮的。」
「我要做的事情,不是自以為是的去阻攔他,不是用我的愛去捆綁他···我能做的事情是,在他辛苦的時候支持他,在他絕望的時候安慰他,讓他永遠不會覺得自己孤獨一人。」
「醫生您放心,我會永遠在這裡,一直在這裡陪著他的。」
少女的目光如此堅定而又泛著情義。哪怕閱人無數的醫生這看著愣了一愣。
她嘆口氣,又說:「你這...」
「時間要到了。」花枝子指了指手錶,臉上帶了一絲抱歉:「可千萬不能讓他知道我過來了,我得去病房等著他了。」
鄭榮又嘆嘆氣,沖花枝子擺擺手,看到花枝子離去的背影,她又想起來什麼似得,叫住了她:「既然有心瞞他,就去廁所擦擦臉。」
花枝子應了一聲,很快就一跳一跳的跑的遠了。
回到病房以後,她百無聊賴的等了好久,月亮才過來。
他顯而易見是清理了一下自己才回來的,他換過了衣服,臉上也乾乾淨淨,沒有絲毫的灰土和汗漬。
她眼巴巴把他從輪椅上扶了起來,讓他坐回床上,再給他調整了一下床的角度,希望他坐的能夠舒服一點。
一抬起頭,她又是一臉的笑容:「月亮月亮月亮月亮。」
「恩?怎麼了?」
月亮的聲音真好聽。
月亮的表情卻似乎並不是很開心的樣子,他定定的望著花枝子,說:「怎麼又在這裡等我了?不是讓你多出去玩嗎?」
他嘆息一聲:「醫院這麼小,環境也不好,你天天呆在這裡,就不嫌無聊嗎?」
花枝子乖巧的搖搖頭:「我就喜歡呆在這裡。」
這段時間,花枝子每天都呆在這裡,從早上到晚上護工來,基本上從來沒有休息的時間。她顯然對他的事情上心到了極點,無事不以他為重。
月亮卻又皺了眉:「你還小呢...不應該天天悶在這裡...」
花枝子卻笑他:「你不也天天在這裡!」
月亮卻搖頭:「這是不一樣的。」
花枝子坐在一旁,她知道月亮的情緒源自何處,她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只說:「把手伸出來。」
月亮乖乖伸出自己修長潔白的手給她,她拿過藥箱,給這一隻傷痕纍纍的手掌上藥。
因為長時間抓握訓練,他的手掌已經生出了老繭,而最近的橫杆訓練又重新把這些老繭磨破,讓這隻原本修長明凈的手變得傷痕纍纍。
她細心替他塗藥,小的傷口用OK綳,大的傷口用繃帶,哪怕明天訓練這些傷口會再次被磨破,一次又一次變得血肉模糊。
「枝子。」月亮看著這一切,卻不動聲色的說:「現在幾月幾號了?」
花枝子皺起眉頭,回憶了一下:「好像是12月2日了···怎麼了,突然提起這個。」
月亮淺淺一笑:「沒什麼,算了一下,你們學校也快期末考試了吧···。」
他猶豫半天,最後還是說:「這一次,你休息的太久了,也該回學校去了。」
花枝子昏迷了三個月,錯過了學校的開學,後來又耽誤了一個月,現在學校已經快到期末了。
花枝子一愣,本能的說:「我不想回去···」
月亮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你應該回去···。」
「還有,不要再和你家裡吵架了。家裡面如果不讓你過來,你就先不要過來了。」
花枝子確實最近因為他和家裡鬧矛盾,但是她從來不在他面前說起這個,卻還是被他知道了。
他偏過頭:「···不必急於一時。」
什麼叫「不急於一時」?可她一秒都不要和他分開。
花枝子慌忙搖頭:「不要。」
月亮抽回手,柔和的雙目也變得嚴肅起來:「你考慮過以後會怎麼樣嗎?你不去學校,不考期末考試,你就拿不到學位證,拿不到畢業證,你未來會怎麼樣?」
花枝子別了頭,無措說:「我,我去打工好了···」
「打工,去哪裡打工?現在去好一點的餐廳當服務員都要大學學歷!你以後想做什麼?去街邊賣炒飯還是去路上賣鴨脖?!」
月亮聲音和表情如此嚴肅,一時讓花枝子有些愣了,她明明是為了月亮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可月亮絲毫不理解,還要嘲諷她,這讓她也有些生氣:「賣炒飯、賣鴨脖、賣紅薯也不要你管!說到底,我的未來關你什麼事呢?!我以後能養活我自己,絕對不靠你養!」
月亮眼眸更深,他本來不打算開口,卻也到底卻沒忍住,咬了牙:「你確定你要這麼和我說話?」
「那我要怎麼和你說話?!」花枝子一扁嘴,聲音已經有了哭音:「我好好和你說話的時候你不是要我走嗎!」
忍了又忍,到底沒有忍住,但她不能在月亮面前哭,只好乾癟的說一句:「我走了。」
她匆匆一眼,看到月亮面色沉鬱,僅僅這樣一個表情就讓她暗暗嘆氣,只好低低說:「這件事明天再說好不好,我明天再來看你。」
她剛匆匆走出病房,按了下樓梯的按鍵,卻又想到現在時間沒有到,護工沒來交接,她實在放心不下。
對於月亮的事情,她一向毫無原則,也不要臉面。她想了想也就坦然了,於是舔著臉回去找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