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找到我
告別月亮,花枝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天相比於平常已經很晚了,往頭頂上看是一片湛藍的夜空,偶爾有星星在閃,但花枝子去細看,原來不是星星,而是飛機的尾燈。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交叉路口。在人群里,她是那麼普通,不會有任何人會回頭多看她一眼。
很多時候,她也會不自覺拒絕去看到自己。這個碌碌無為、平凡無奇、傷痕纍纍的自己。
她腦子裡重複著剛才月亮的話語:「我也愛你。像你愛我一樣愛著你。」
這句話,是她用一顆真心去追逐一個人十年才得到的回饋。這個童話故事的典型的goodending擺到了她的面前。她本來應該欣喜若狂,可是得到這句答案,她的心裡居然只有迷茫。
原來,得到月亮的愛不會讓自己的人生變好。
夜色茫茫,她走到一處無人的街道,黑暗像一隻巨獸將她包圍,她覺得內心隱隱作痛,卻不知道那股痛意來自何處。
她回到家。用鑰匙打開家門,理所當然擺出一個微笑的表情:「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迎面而來的是秋笙的一隻拖鞋:「你還知道回來!」
花枝子只是笑笑:「我回房間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極為小心的掩上了門,但是一秒之後,秋笙和花枝丸已經追了進來。
暗淡的燈光給他們的臉色蒙上了一層詭異的色彩,首先開口的是花枝丸,他和以往一樣是作為一個相對中立的角色來開口勸導花枝子:「今天這麼晚回來···你是不是又過去找他了?!爸爸媽媽不是跟你說過一遍又一遍嗎,你還小···現在不是談戀愛的時候···」
花枝子沉默不語。
看著花枝子漠然的表情,再加上一向聽話的女兒在這件事上如此油鹽不進,這讓秋笙氣不打一處來:「我怎麼生了你這樣一個女兒!小小年紀就在外面勾三搭四,勾也不勾個好點兒的,找了個瘸子!你這不是有毛病嗎?」
父母罵自己一百萬次她都無所謂,但是月亮不可以被罵。
退無可退,逃無可逃,所有的路都已經被斬斷,她如果要活下去,就必須戰鬥。
她猛地抬起頭:「媽媽,你認為你的女兒是什麼樣子的人?」
秋笙氣的踢了一腳桌子,一沓書砸了下來:「你之前都不是這個樣子的,你之前多乖啊!都是被外面的人帶壞了!媽媽告訴過你多少次,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你怎麼就不聽呢?」
花枝子聽到這句評價,像有點反應不過來似的,慢慢重複「乖巧...」
她又慘笑一聲:「是啊···我一直按你的想法去生活,這麼『乖巧』。所以,現在我一旦有了一點兒自己的想法,就變成了下賤的□□、變成了勾三搭四的J女,是嗎?」
她終於明白得到父母「乖巧」的誇獎到底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了。
她一路走來,循規蹈矩,從不給父母「添麻煩」。她是個表面完美的機器人,是父母意志的延續,從沒有走過一段錯路。
大家誇她,只是誇她省事而已。
代價是什麼呢?代價是她自己從不被尊重,也從不被看到。一路走來,她痛了不敢喊,委屈不敢說。連眼淚都被視作麻煩和錯誤。
到底多少情緒積壓於心,才讓她變成了這樣一個人?變成了一個這麼痛苦、這麼格格不入、這麼軟弱的怪胎?
她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可笑的是,她現在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她再次抬起頭:「媽媽,我是一個獨立的人,不是任何人人生的附庸。我是我自己。並且,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秋笙聽到她說話,再次怒極,起身打了她一巴掌,啪的一聲極重,這聲音將三人都驚得呆了。
她靜默了一會,卻硬著頭皮說:「你現在才多少歲!你懂什麼!你必須聽我們的話!」
花枝子好像感覺不到痛似的,只是表情淡漠的站起身來:「媽媽,我一直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小時候,我被別人欺負,我哭著找你想要轉學,你回答我什麼,你還記得嗎?」
「你說,為什麼就欺負你呢?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說肯定是我自己的問題。當時我當真了。」
「還有,因為你說我太過懦弱,我難過的給你寫信,你把我的信撕掉了,然後打了我一頓。」
「我一直覺得這一切是我的問題,我不值得被愛,我是一個有病的人。後來我才明白,『聽話』這個詞是多麼諷刺的詞。」
「媽媽,你為什麼覺得一個從小沒得到過愛和理解的小孩會理所當然去理解和體諒別人?你為什麼會相信一個從來沒有被教會怎麼去幸福快樂的小孩長大了能夠變得幸福快樂?你為什麼會覺得一個『聽話』的小孩長大了會變成一個完美的成人,你為什麼會覺得我的心裡從不會生病,我真的能按照你的意願去活一輩子呢?」
秋笙想要開口說什麼,但是花枝子的話積壓在心太久,她感覺不說出來就會死掉,所以她仍然繼續說:「媽媽,你自己的人生都過得不幸福,你和爸爸已經扯離婚證了以為我不知道嗎?!你為什麼會理所當然覺得你的經驗是對的,按照你意願去活的我能過上最好的生活?」
「還是——僅僅因為你的面子?因為我從小聽話,從小是別人眼中省事的乖乖女,現在的我一旦反抗,或者一旦沒按你的意願生活,就讓你完全沒辦法接受,你現在看我,和十年前看我沒什麼分別。我生了病讓你丟人,我的痛苦就是『不乖』,我的求助就是『罪惡』。」
聽到花枝子這番話,秋笙完全無法接受,但是她卻也不知道如何反駁,只是喊著:「你還這麼小,懂得什麼痛苦!我們都是為你好的!你這是不孝順!你要氣死爸爸媽媽才甘心嗎?!」
永遠不聽她心裡話,永遠不理解她的內心,永遠不知道她的痛苦,這就是她的父母。
孝順孝順,一是孝,二是順。這個理由真好,是足以讓任何人忽視自身痛苦,無條件的順從的理由。
但是,沒有人是應該被這樣對待的。沒有人是天生不能表達痛苦的,沒有人是一生就應該為別人活著的,沒有人是連掌控自己選擇的權利都沒有的。
她做過那樣的事情,她傷害過別人,她知道那是錯的。
千萬不要把自己人生的遙控器遞到任何人手裡。哪怕是親人,愛人都不可以。
花枝子流著淚,卻又認真的說:「媽媽,不是我想氣你們,是我自己已經自顧不暇了,我不把一切都說出來就實在太痛苦了。我不說出來我就活不下去了。」
得到月亮的愛之後,明明滿足了願望,但這顆空洞的心依然在隱隱作痛。
原來她不是因為月亮才痛,不是因為陳生才痛,不是因為夢境才痛。
她痛的一直是自己。
是一直以來的不被尊重、不被理解,只作為「乖孩子」去展示的,過去她在現實里生活的每一天。
「媽媽,我是你的女兒,但是我也是一個人,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和人生。明天我就十八歲了。」
「您必須明白,我不為任何人而活,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要走。」
花枝子無視了父母後來的憤怒和吶喊,她直愣愣的看著窗外,說出這些只是第一步,她仍然不知道未來在哪裡,但是她必須要好起來。
夜深了。父母都睡了。
花枝子卻還是睡不著,她拿起手機給月亮打電話。
電話一響,就立刻被接通了。
「月亮月亮月亮。」
「恩?」
電話那頭的聲音依然清澈寧靜。
花枝子像怕嚇著他似的,輕輕說:「你之前一直鼓勵我把自己的心說出來,那時候我不明白,現在我終於明白你要我說的是什麼了。」
「所以我全部都說了。」
月亮並沒有接花枝子的話,只淡淡的說:「生日快樂。」
「恩?」
花枝子這才注意到,眼來已經十二點了。
十八歲的生日來的真快啊。
尊重自己的心是十八歲的開始。
月亮說的風輕雲淡,讓花枝子能想象他嘴角翹起,眼睛發光的樣子,他笑著說:「小姑娘終於長大了。」
此時無聲勝有聲。
花枝子含著淚,也說的淡淡的:「月亮,謝謝你一直這麼溫柔。謝謝你被我傷害了也願意原諒我,謝謝你願意愛我。」
讓她相信自己也值得被人愛,讓她相信自己有資格獲得幸福,讓她終於有勇氣說出口,讓她一路走來,終於找到了自己。
她生而自由。不應恐懼。
月亮卻說:「也謝謝你,那天找到我。」
從來不存在一個人找到另外一個人,人和人之間永遠是兩個人互相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