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錢都來之不易
有很長一段時間,蕭雯不願意跟任何人交流,整個人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她總是低著頭,總是小心翼翼、畏畏縮縮,別人一個簡單的抬手動作都能嚇到她,晚上更是噩夢不斷,甚至大喊大叫,哭著醒過來。
蕭天佑夫婦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他們知道,蕭雯遭受了很大的打擊,需要得到很多人的關愛。但是,在這個家裡,除了他們夫婦外,再也沒有人關愛蕭雯了。他們只是一對普通的老夫婦,並不知道該如何去開導一個心靈受傷的孩子。
有些人,終其一生,都是不幸的。蕭雯雖然有一對不負責任的父母,有一群冷漠無情的親戚,但幸運的是,蕭天佑夫婦從始至終都是疼她、愛她的,為了讓她能夠健健康康地成長起來,他們幾乎用盡了所有辦法。比如,他們會輪流送她上學,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然後目送她走進教室。
有一天,江小娟在校門口遇到了陸之涵,不知情的陸之涵好心地對她說:「大娘,其實,你不用天天來送小雯的,她已經是8歲的大孩子了,可以自己上學!」
「陸老師,你不知道……」江小娟還未說明緣由,眼眶就已經濕潤了。這時,她擺了擺左手,意思大概是等一會兒再聊,與此同時,她用右邊袖子擦了擦眼淚,接著獨自走到一旁去了,然後站在牆角邊上,直接用右手擤了一把鼻涕,繼而抬起右腳,將右手上殘留的鼻涕抹在了鞋跟上面。
在他們這種鄉下地方,很多人都有隨地吐口水、隨手扔垃圾等不良習慣,尤其是老頭老太太們,就算想改也改不掉了。陸之涵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了,但見江小娟還有些講究,對她也就多了幾分好印象。
江小娟微微彎腰,在褲腿上擦了擦手,又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這才返回來,站在陸之涵面前,不好意思地笑道:「陸老師,讓你見笑了,我沒有帶手帕的習慣。」
陸之涵連忙說道:「不會,不會,其實,我也沒有帶手絹的習慣。對了,大娘,你剛剛說什麼,我不知道什麼,到底是什麼事情啊?不妨跟我說說,或許我可以幫忙。」
江小娟正有此意,便清了清嗓子,將蕭雯被親媽拋棄、被后媽虐待、被親爸送走等一系列事情都說了出來,末了,她情緒有些激動,不由得拉著陸之涵的手,哽咽著說:「老話說得好,家醜不可外揚,但是,雯雯她是無辜的!陸老師,我也不怕你笑話,之所以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就是希望你能夠幫幫雯雯,可以嗎?」
陸之涵顯得很吃驚,可不是么,剛認識蕭雯的時候,蕭雯只是一個單親家庭里的留守兒童,而這樣的留守兒童,班上還有好幾個,並不足以為奇。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不到兩年時間,蕭雯就經歷了那麼多不幸的事情。以她的專業知識,基本可以判斷,蕭雯大概是患上了PTSD,即創傷后心理應激障礙。
見陸之涵眉頭緊蹙,表情嚴肅,江小娟不由得心慌起來,急忙問道:「陸老師,雯雯的情況是不是很糟糕啊?」
陸之涵連忙安慰道:「沒事,沒事。大娘,你先別慌,千萬不要自亂陣腳,小雯可能只是嚇到了,需要時間恢復。你們平時在家裡要和她多交流交流,多談談心,多安慰安慰她,多抱抱她,總之不要讓她一個人獨處。學校這邊,我會和她的班主任劉老師溝通溝通,讓劉老師多多留意她,多多照顧她,相信她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江小娟緊緊地握住陸之涵的手,差點就要老淚縱橫了,感激加上感動,讓她連一句簡單的「謝謝」都說不出來了。陸之涵微笑著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後反手握住江小娟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一切盡在不言中。
陸之涵回到辦公室,立即找劉玉瑩說明情況,希望她將蕭雯列為重點關注對象。劉玉瑩聽了,恍然大悟一般地說道:「難怪,我還以為她是膽子小、性格內向呢!」
蕭雯一向勤奮好學,而且很乖很安靜,深得劉玉瑩的歡心,被她任命為學習委員。自從知道蕭雯的身世之後,劉玉瑩對她更是時時關注、處處留心了,不僅給她搭配了一個活潑開朗的同桌,還常在課堂上點名與她互動,課後也總是叫她幫各種小忙。
漸漸的,蕭雯開始笑了,開始主動與人交流了,還交了兩個好朋友,其中一個是她的同桌,叫李曉慧,也是村支書李明亮的女兒;另一個叫伍芝萍,她家就在學校附近,是開小賣部的,所以,她總有吃不完的零食,但她每次都會跟好朋友一起分享。
在蕭雯短暫的人生里,朋友絕對是一個極其重要、不可或缺的部分。她掰著手指數了數,小學時有李曉慧、伍芝萍,初中時有張瑩瑩、蔣嘉華、方安琪,高中時有陸晨曦、梁以茜、陳琪,大學時有尹真真、夏小沫,步入社會之後還有何詩恬、李雪麗,等等。這一路走來,雖然有些朋友走著走著就散了,但是,那些美好的回憶會永遠留在她的心裡。而且,蕭雯一直且始終相信,只要她們再相見,就一定能夠重拾舊日的友誼,就一定會有說不完的話題。
因為班主任劉玉瑩的重視,加上學習成績一直排名全班第一,蕭雯在學校里混得還算不錯,而校內校外各種大型活動上,也常有她的身影。漸漸的,大伯和三叔兩家人也開始對她另眼相看了,雖然不會好到視如己出、呵護備至,但是,他們再也不會對她指指點點、冷嘲熱諷了。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家裡太窮了。蕭天佑夫婦都沒有固定的收入,只能在趕集的時候,拿一些東西去賣,然後掙點小錢回來補貼家用。每個月的5號、12號、19號、27號是當地的趕集日,他們有時會賣一些竹筐之類的編織物,有時會賣一些糧食或蔬菜。
蕭雯從來沒有拿過零花錢,也從來沒有花過零花錢,但是,從7歲左右開始,她就學會掙零花錢補貼家用了。那個時候,家裡養了十幾隻小兔子,都是她在照料著,每天放學回家之後,別人家的孩子可能都在家裡做作業,她卻不得不背起專用的小竹簍,在田間地頭割青草做小兔子們的食物。
每到周六周日,蕭雯還得跟著蕭天佑夫婦去山裡面砍柴、扒叢毛,山裡的路並不好走,而且比較偏遠,一天才往返一趟,他們砍回來的柴,只能做到自給自足,根本不能用來買賣。每到竹筍、蕨菜、蘑菇、茶葉等生長的季節,江小娟還會帶著蕭雯四處採摘竹筍、蕨菜、蘑菇、茶葉等,或晒乾儲存,或拿到市集上去買賣。
平日里,蕭雯還會隨身攜帶一個塑料袋,看到地上有廢紙盒、廢瓶子、廢銅爛鐵等廢品,就會把它們撿起來,放進塑料袋子里,然後帶回家攢著,等到廢品積攢到一定程度后,再把它們全部拿去廢品收購處換錢。除此之外,蕭雯還賣過很多東西,比如:剛長出來的柑橘,如果自然掉落在地上了,就可以把它們撿起來、洗乾淨,然後切成兩半,晒乾之後再賣給藥鋪做藥材;晒乾的橘子皮和知了殼,也可以入葯。
1995至1997年間,鄉鎮上開了一個蜜棗廠,每到寒暑假時,他們會招收大量的臨時工。整個工作大約持續一星期左右,先論斤刮青棗,按成品質量領取上中下三個等級的票據;之後論筐捏蜜棗,按成品質量和筐的大小領取上大、中大、下大、上小、中小、下小六個等級的票據。等到整個工作結束之後,大家就可以拿著所有的票據去財務處領錢了。在家就有機會掙零花錢,試問,誰不心動呢?閑著的女人和孩子們便爭先恐後地去排隊報名了。
於是,天還沒亮的時候,蕭雯就被江小娟叫起來了,急急忙忙吃完早飯,便跟隨打工的大部隊去蜜棗廠了。一路上,蕭雯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比如三嬸楊慧玲和堂妹蕭雪。大家三三兩兩,結伴同行,工作起來也互相有個照應;放眼望去,偌大的蜜棗廠里,好像只有蕭雯一個人單著,瘦瘦小小的她,在不懂壓力的年紀里,便要獨自承受「單打獨鬥」的壓力了。蕭雯畢竟年紀小,手腳也不如成年人麻利,自然處處落後於別人,但好在她肯吃苦,一個星期下來,也能掙個百兒八十塊錢。這對當時的她來說,已經是一筆巨款了。
和李曉慧成為好朋友后,蕭雯便又多了一個掙錢的機會。聽說李曉慧外婆家有一大片果園,每到收穫的季節就需要一定的人手來包裝果實,蕭雯立即毛遂自薦,讓李曉慧幫忙說個情。李曉慧也特別仗義,不僅讓蕭雯當上了臨時工,還讓她留下來吃中午飯。李曉慧的親外婆、二外婆、三外婆以及舅舅舅媽們都十分友好,對蕭雯也特別照顧,讓蕭雯很是感動。
打工掙來的每一筆錢,蕭雯都捨不得亂花亂用,畢竟,每一分錢都是血汗錢,都是來之不易的。蕭雯把它們統統上交給江小娟,讓她幫忙收著攢著,用來交學費、雜費和書本費。有時候,江小娟看著她滿是傷痕的手,會忍不住哭泣,然後一邊哭一邊說:「爺爺奶奶真是沒用,不能好好照顧你,不能讓你過上好日子,讓你受苦了!」
其實,蕭雯知道,一直都知道,不是爺爺奶奶讓她受苦了,而是她讓爺爺奶奶受苦了。如果不是因為她,他們本該擁有更好的生活;如果不是因為她,大伯和三叔又怎會恨他們、不贍養他們呢?
說到底,罪魁禍首還是蕭家興。每次離家后,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誰也不知道他究竟人在何處,又究竟在做些什麼。在蕭雯的記憶里,「父親」這個詞,一直都是一個模糊的概念;而蕭家興這個人,不過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罷了。很多時候,蕭雯甚至希望,這個人永遠都不要回來了,因為,他的每一次出現,往往都會帶來一場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