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鐵馬古道 中
狂奔出近百里,伍拾玖見大黑喘息均勻,步履穩健,速度越來越快,不由得暗暗佩服白千駒的眼光,若論趕時間,還得是這匹烏雲踏雪才行。
跑著跑著,忽然看到前方樹枝上似乎掛著一件白色的物體,到了近前伸手摘下仔細一看,卻是一枚白色的珠花簪子,正是雙夕夕平時用的髮飾。伍拾玖一顆心砰砰直跳,難道是夕夕暗中給我提示?
又跑出百餘里,大道旁的草叢中出現一塊手帕,伍拾玖撿起來看時,知道是雙夕夕平時所用,那帕子還散發著淡淡幽香。難道是她為了提示自己,不斷將身上可用之物偷偷扔在半路上?
一邊猜想著,伍拾玖愈發堅定信心。一路追下去,此後每隔一段距離,就能看到雙夕夕丟下的小物件。遇到岔路口時,附近的樹木或是草叢裡,也必有人為刻畫的痕迹。只是相隔的距離越來越長,想必是身上可丟棄之物越來越少。
匆匆數日,伍拾玖縱馬趕路,已追出千餘里,這一路向西,過穎昌府,唐州、金州等地,沿京西南路,這一天來到了興元府,也就是今天的漢中。
興元府屬峽西路,北靠秦嶺,南依大巴山脈,終年溫和濕潤,是中國南北氣候分水嶺,又有漢江、嘉陵江等龐大水系橫穿而過,獨特的地理風貌形成多處絕壁天險,是去往邏娑的必由之路。
李白詩云:「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穿越興元府,這古往今來的天塹之路褒斜穀道,也就是詩中所指的「蜀道」。伍拾玖策馬來到興元府大鐘寺,打聽了路線,才知道眼前五百里棧道,均無坦途,策馬賓士是別想了,有些道路馬匹能否通過都很難說。
褒斜穀道修建於大禹治水時期,劉邦興兵時,曾派大將韓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長驅直入漢中平原,率先奪取長安,平定三秦。
如今這古棧道雖已過千年,但歷朝歷代統治者均十分重視與巴蜀之地的商貿通郵,不遺餘力地修補棧道,雖然種種艱難險阻,但至少通行無礙。
伍拾玖牽著大黑進入褒斜穀道,沿途極少有人經過,速度卻也快不起來,古棧道狹窄處僅容一腳站立,伍拾玖一人一馬走得十分吃力,但心裡越是著急,腳下越是不敢大意。有的山壁鬼斧神工垂直上下,常年浸潤在水霧中,潮濕滑膩,連個借力的地方都沒有,一個不留神,就會連人帶馬摔下山崖,跌入下方奔騰怒吼的紅岩河水中。
每到一處驛站,他心中都長舒一口氣:又挨過了一關。
就這樣走走停停,過王家塄、嘴頭、桃川、白雲、芝田等驛站,出太白縣,褒斜穀道又分成褒水和斜水兩條水道。在通往褒水的水道口,伍拾玖發現了一塊白色衣角,他拿起來仔細端詳良久,見那衣角斷口處平整,顯然是用利器割破。
難道是雙夕夕沒有可拋物件,迫不得已,將衣服一角割了下來,扔在路旁給自己提示?他拿著那衣角正猶豫,道口幾個船家圍了上來,看樣子都是本地人,一個個皮膚黝黑,精瘦幹練,見有人來到,紛紛上前斂客。
伍拾玖指著褒水水道問:「從這裡出古棧道,需要多久?」
幾個船家一聽,都變了臉色,一人道:「公子莫不是想不開么?好好的斜水穀道不走,卻為何要走那死水灘?」
伍拾玖不明其中道理,問道:「這兩處河道看起來都很平緩,怎麼那邊卻叫死水灘?」
有船家道:「公子外地人有所不知,褒斜穀道出太白一分為二,斜水寬敞平坦,往來客商都從這裡走,那褒水只是眼前這一段平緩,到了前方山谷狹窄處,彎道暗礁眾多,水流猛惡,穀道迂迴,磕著碰著,我們這小船非散架不可,就是水性再好的人,掉下去也得粉身碎骨,我們這裡有句話叫:寧走十次斜谷,不看一眼褒水,就是這個道理。」
伍拾玖心道:看雙夕夕所留提示,確實指向褒水穀道,潘羅支等人為何捨近求遠,放著平坦的水路不走,卻要走這險惡隘口?
想到這,環伺一周問道:「你們可曾見過一群人是從褒水乘船走的?」接著將潘羅支等人的樣貌描述一番。
不等眾船家答話,就聽岸邊有人大聲道:「有!確實有一群人是從褒水走的。」
眾船家見那人發話,全都閉口不言,各自回小船去了。伍拾玖尋聲望去,見一個身形魁梧的虯髯大漢站在一條船上,雙手叉腰沖他連連點頭,看服飾穿戴與本地人無異,只是膚色樣貌卻有很大差別,不似本地人那般黝黑精瘦,多少有些白凈,肚大腰圓。
他這條船看上去很新,剛塗了漆,起碼容得下十多人,一人一馬站上去足夠寬敞。伍拾玖忙道:「船家,你什麼時候看到他們?」
那大漢道:「就在半日之前,這些人豪爽得很,出手闊綽,為首一人是吐蕃的王爺,其他人都是中原豪客,有兩個女子,頗有姿色,嘿嘿,洒家記得很清楚。」
伍拾玖還想再問,那大漢道:「客官早做打算,一會兒洒家就要收船回去了。」說著,收了搖櫓就要上岸。伍拾玖趕忙攔住:「好好好,就是你這條船吧。」一邊給了銀兩,一邊牽著大黑上船。
「得嘞,客官坐穩了,洒家這就開船。」那大漢掄開雙膀,將船划向褒水穀道。這褒水入口處水流舒緩,船行十幾里,倒也相安無事。又行出幾里,水流逐漸湍急,水面上大大小小的漩渦一個接一個,想是水底暗流複雜、暗礁眾多。那大漢忽然道:「公子這馬兒可神駿得很吶,只可惜在這褒斜穀道沒了用武之地。」
伍拾玖道:「出了這五百里棧道,前方可有騎行的大道?」
大漢笑了:「公子想得遠了,若能得上天眷顧,先過了前面的審死關吧。」
伍拾玖詫異道:「審死關是個什麼地方?很難走嗎?」
大漢向前一努嘴道:「喏,到了……」說完轉頭一個猛子扎入水中,消失不見。
伍拾玖剛想說「你幹什麼去」,忽聽前方水聲驟起,河道中間出現一塊巨大的礁石,將激流一分為二,濺起幾丈高的水花。船上沒人掌舵,木船旋轉漂移直衝過去,眼看就要碰上巨石。大黑見情勢危急,連連蹦跳嘶吼。伍拾玖來不及多想,從船艙里抄起一柄船槳,在巨石上猛地一撐,這一下使上了八成力,那船逆著水流向後退出幾丈遠。可等到這一撐力道用盡,船被急流帶著再次沖向巨石,伍拾玖又依法炮製,將船向後猛撐。
誰知再撐幾下,忽然「咔嚓」一聲,木漿斷為兩截。眼看這船就要撞在巨石上粉身碎骨,伍拾玖奮起全身力氣,一招「后海先河」雙掌猛拍那巨石,只聽「砰」地一響,木船向巨石一側劃去,被激流帶著,打著盤旋捲入轟鳴的水浪中。
危急時刻伍拾玖使個千斤墜,兩腳牢牢站在船板上,前方放眼望去,像這樣的巨型礁石不在少數,整個河面怒濤洶湧,水花迸濺,白茫茫一片。這艘木船就像一片殘敗的落葉,被激流裹挾著,隨時會被吞噬。
伍拾玖將全身真氣貫注雙臂,靠一雙肉掌左支右撐,遇到水中暗礁巨石,便用先天十二式中的招式以力相抵。十二式中,「開天見日」和「后海先河」最是猛烈,也最耗費真氣,片刻工夫,伍拾玖內力已經消耗大半,前方卻依然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滔天巨浪。
面對自然神力,人力再強,終歸有用完的時候,更何況這咆哮了億萬年的河谷激流?伍拾玖堅持到後來,只覺得渾身酸麻,胳膊都快抬不起來。
此時木船中一半是水,船身咯吱作響,又過一道急彎,只聽咔嚓一聲響,船身撞在山崖上完全散架,大黑一聲長鳴,跳入水中,掙扎著被巨浪捲走。伍拾玖眼疾手快,抱住一塊散落的船板,剛想翻身上去,忽然一個浪頭打來,嘴裡猛嗆一口水,整個人沉入水底,手中的船板也不知去向。
說來也怪,水面上巨浪翻騰,水下卻相對平靜,伍拾玖屏住一口氣,讓身子漸漸沉到水底,等雙眼逐漸適應了,這才看清,水下凈是些大大小小犬牙交錯的怪石,急流衝過這些怪石暗礁,難免就在水面形成漩渦和水浪。他用手扒著怪石向前遊走,一口氣憋不住時,便快速浮到水面透氣,接著再使個千斤墜讓身體下沉。
就這樣也不知遊了多久,身上的力氣在一點點消失,最後一次浮出水面換氣時,伍拾玖已感到手腳不聽使喚。再沉入水底,只覺得天旋地轉,鼻子里、眼睛里、嘴裡開始進水,他腦中嗡的一聲,最後一個念頭是:這真的是夕夕指給我的道路嗎?
隨後,整個人失去了知覺。
「拾玖,那個世界太危險了,挨不下去就回來吧。」
「媽?怎麼是你?我這是在哪?」
「傻孩子,你在媽媽的懷裡,而媽媽,在你的夢裡。」
「媽,我想你了,我真的好想你。你在那邊還好嗎?有人照顧你嗎?」
「媽知道你想我,媽現在還好,你大可放心。不過拾玖,你已經幫了那麼多人,這就夠了,不要勉強自己。媽不要你做拯救世界的英雄,只想你繼續做那個快樂單純的伍拾玖。」
「可是……可是我答應過一個西夏的老人,答應他……」
「答應他拯救九百九十九年前的世界是嗎?拾玖,你覺得自己真的能力挽狂瀾嗎?」
「……不知道,可是既然答應了別人,就該從一而終。」
「那也要分什麼事、什麼人!一個人的能力終究有限,媽不想看到你時刻被人算計、時刻活在危險中,不想你有那麼大壓力,我們過普通人的生活,不也挺好嗎?」
「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我也知道自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考大學考了那麼多年,學了歷史去送快遞,說出去可能街坊四鄰都會笑話。可是……可是如果你這輩子能有一段時光,回憶起來熱血沸騰,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
「可這段回憶,將來說給誰聽?又有誰會相信?這種摸不到抓不著的幸福是你想要的嗎?」
「幸不幸福,我自己知道就好,不需要說給誰聽,不需要誰相信,經歷過就不後悔,」
「真的不後悔?」
「嗯,不後悔!」
「這倔孩子,跟你爸一個德性!行了,擦擦臉上的水,快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