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伶仃故人 中

第二十一章 伶仃故人 中

再次醒來,四周一片轟隆隆的水聲。伍拾玖坐起身四下打量,見自己置身於一間草堂內,草堂布置得十分簡單,卻乾淨整潔。正面牆上左右各有一幅字:「大學之道止於至善」,一筆一劃跳脫飛揚,力透筋骨。

起身來到屋外,是一大片空地,左首開出一塊菜田,種著些時蔬,右首的空地上划著一個巨大的九宮格,每個格子上刻著彎彎曲曲的符號,不知何意。

再往前走,竟是萬丈深淵,原來這草堂建在絕壁的一塊空地上,下面就是奔騰的紅岩河水。崖邊有座小亭子,古色古香,上有牌匾,寫著「觀心閣」三個大字。

「屋裡有些粗茶淡飯,餓了可以先吃點。」

伍拾玖一回頭,見柳自在背著雙手站在身後,薄紗遮面,目光灼灼。

「前輩,我這是在哪裡?」

「伶仃崖。」

「啊,這就是伶仃崖,那……」伍拾玖想問雙夕夕去了哪裡,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柳自盯著他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若有半句假話……」

說著,左手一抬,山壁上一塊巴掌大小的岩石竟憑空脫落,直飛過來,沒等飛到眼前,忽然在空中一振,化成粉末,隨風飄散。

類似的手法,嘉因哲一也曾用過。

伍拾玖吐了吐舌頭,道:「好傢夥,這是土靈訣嗎?」見柳自在不答,又道:「前輩是想問我先天十二式從哪裡學來的?」

「本門武學不傳外人,這先天十二式,到底是誰教你的?」說到這裡,柳自在聲色俱厲,目光中殺氣浮現。

「啊喲,你別生氣,我真的只是誤打誤撞學到的先天十二式,我看到前輩之前在觀音龍象寺演示,就知道你也是白雲先生的傳人了,只是不知道你就是柳先生。」

隨後,伍拾玖便將自己跌落靈門,如何遭遇四不善人,如何為雙夕夕療傷誤入騰格里沙漠一座荒山的山洞,又如何偶遇白雲先生遺骸,無意觸發機關,學了先天十二式等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柳自在聽完道:「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不等伍拾玖回答,一招「洞燭機先」攻了過來,兩個人同使先天十二式,以攻對攻,以快打快,轉瞬間拆了七八十招。若論武學造詣,再來十個伍拾玖也不是對手,但對方似乎在有意引導,觀察他的招數。

又拆幾十招,柳自在身形一晃,腳下方位遊走變換,展閃騰挪,伍拾玖漸感吃力,每一招遞出都像是慢了一拍,越往下比,越沒信心,一個沒注意,被對方一招「雁默先烹」扣住咽喉。

「前輩這下該相信了吧?我這真的是野路子,後來領悟的這些,還是觀音龍象寺中跟你學的。」

柳自在盯著他,一字一字問道:「師父的遺骸,真的在那山洞之中?」

「晚輩不敢說謊,不信……不信你可以帶我追上剛才那個女孩子,她也……」

「那少女隨他們去了。」

「哦……那我也……」

「你現在不是他們對手,追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伍拾玖默然。以他現在的功力,與黑月明一對一尚無勝算,更何況對方還有十里夫人、宇文九骨、胡斤斤這些高手,如果對方一擁而上,自己確實是白白送死。但他心中牽挂雙夕夕,卻又放心不下。

「他們是往西去了嗎?」

柳自在不答,望著天空獃獃出神,過了很久才道:「師父晚年不讓我跟隨,說要將平生所學整理成冊,想不到最終化形於深山之中。」

伍拾玖從懷中拿出《抱玄心經》遞了過去:「前輩,這是白雲先生留下的《抱玄心經》和那封書信,我想這應該由你們門派中人保管,今天就還給你吧。」

柳自在見他裹了好幾層油布,包得十分仔細,心中感念,兩手托著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一頁一頁地翻看,良久才合上書本,喃喃道:「我之所學,不及師父的萬一。」

伍拾玖心想,你已經是天下第一了,還不及師父的萬一,那白雲先生該是怎樣的神仙段位?

沉默了一會兒,柳自在道:「不管你如何學得先天十二式,師父說你已是白雲先生門下弟子,那便是我的師弟了。這些年我倒是聽過不少關於你的傳聞,好在你不是用本門功夫為非作歹,不然我早就廢了你。」

伍拾玖吐了吐舌頭,聽他稱自己為師弟,一種莫名的溫暖湧上心頭。自從來到九百九十九年前的這個世界,他不是四處奔忙尋找線索,就是殺怪救人,似乎每天醒來都欠這個世界一個交代。風鬍子雖然是他的師父,但終日忙碌,除了給過他一本入門的《一心訣》,幾乎沒有教過他什麼功夫,師徒之間,甚至連交流都很少。說起來,肥爺算是他的師兄,更多的卻是夥伴關係。

只有眼前這位老人,一舉一動,總帶給他莫名的親切感。

柳自在接著道:「你既然已是本門中人,有些事,便要說與你知道。」說著,緩緩摘下面紗。

這是伍拾玖第一次見到他的真實面容,雖然上了年紀,但面目清秀,花白長須修剪得十分齊整,自有一股出塵脫俗的氣質,想必年輕時也是英氣俊朗的男子。只不過,從左耳到右下頜處,有一條淡紅色的傷疤極為醒目,看上去竟有幾分猙獰。

「啊……前輩,你這……」

「還叫我前輩?」

「師……師兄,你這道傷疤……」

「說起來,這是本門恥辱,也是師父生前一大恨事。別看我是你的師兄,可在我之上,還有兩位師兄……嗯,論輩分,權且稱那人一聲師兄吧。我這道傷疤,便是拜那人所賜。」

伍拾玖不敢相信,這世上竟然還有人傷得了伶仃故人。

柳自在道:「師父當年一共收了我們三人為徒,大師兄聽風步驚鴻,二師兄謁問路道誠,三師弟便是我,故人柳自在。」

「聽風、謁問、故人,驚鴻、道誠、自在,師父給弟子取的名字,倒真是有一股道家風範,無欲無求。」

柳自在一笑:「師父他老人家心性豁達,看破世事,甚至拒絕了當時太宗皇帝的邀請,只因他深諳黃老之學,性情恬淡,與世無爭。但我這位大師兄卻不然,他總說,學了一身本領,就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為此,他數次與師父爭吵,最終反出了師門。」

「那他現在去了哪裡?」

「此人後來投靠契丹,拜入薩滿教中,精研巫術,接著又被蕭太后尊為王室巫師,多次參與宋遼戰爭,獻計獻策。當年岐溝關之戰,蕭太后攜耶律隆緒御駕親征,採用步驚鴻的計策,大破宋軍,斬首數萬。從那以後,契丹人都叫他萬人屠。哼,我大宋出了這種奸佞之輩,怎能不敗?」說到這裡,柳自在胸口起伏,情緒竟有些激動。

伍拾玖心想,怪不得他剛才問我的時候聲色俱厲,怕是將我當成了步驚鴻的弟子?又想,北宋積弱,與周邊少數民族戰爭大多以失敗告終,是因為偃武修文導致自身政治、軍事制度不平衡,再加上冗官、冗兵、冗費所致,並非個別人從中作梗。這一點,范仲淹先生倒是看得十分透徹,師兄武學造詣雖高,但在這些家國紛爭的觀念上,將宋遼戰爭失敗的原因歸咎於師門叛徒,眼界卻有些小了。

想是這麼想,但他牢記賞羽洽滿叮囑,從不在這個世界透露半點未來歷史相關的信息,聽柳自在這麼說,不置可否。

柳自在接著道:「後來師父派二師兄和我去劫殺步驚鴻,不料被他設計陷害,二師兄慘死亂軍中,我臉上被他砍了一刀,險些喪命。但他也好不到哪去,被我重傷手太陰肺經。從那以後,不知所蹤。」

伍拾玖聽他說起這些陳年往事,寥寥數語,卻不知怎樣一番驚心動魄。心想他雖然自稱伶仃故人,躲在這伶仃崖上不問世事,但也曾憂心天下,嫉惡如仇,當年一定也是個性情中人。

此時天色已暗,說著話,伍拾玖的兩個眼皮漸沉,連日來風餐露宿,今天又在褒水險灘耗盡了力氣,這會兒實在有些支撐不住。柳自在道:「你體力還沒恢復,今晚早些休息。明天一早,我傳你本門功夫。」

草堂內一張床,一張躺椅,伍拾玖說什麼也不肯佔用床位,便裹了薄毯,在躺椅上睡了。這一覺睡得好沉,連夢都沒做一個,呼呼直到天明。

次日用過早飯,柳自在引著伍拾玖來到九宮格外圍道:「本門武學博大精深,但都脫不開三種功夫,先天十二式和心經的內功心法你已學過,只是不夠精深,原因便是沒有學這步法。今天便教你本門第三種功夫,九宮飛步。」

說著雙腳踏入正中間的格子。

他人一進入九宮格,地面忽然動了起來,左側的格子向下凹陷,從裡面伸出一桿長槍,斜著刺向柳自在。

這一變故來得太快,把伍拾玖嚇了一跳,萬沒想到這麼一塊平平無奇的九宮格,下面會暗藏機關。

柳自在左掌一記「呵壁問天」,擋住刺來的長槍,同時左腳斜向前半步,踏中左上角的格子道:「九宮飛步,講究急進驟退,左交右躲。」便是這麼一頓,那長槍倏地收回,剛才站立過的中央格子凹陷下去,從裡面伸出一把長刀,兜頭劈了過來。

他口中不停,邊說邊走,踏上右上角的格子道:「二四為肩,陰抱陽沖。」一招「雁默先烹」一掌拍在刀身上,那刀迅速收回。接著左上角的格子陷了下去,伸出一根鐵棍,沖著柳自在站立的方位橫掃過去。

「六八為足,天生四隅。」他一邊說,一邊退後兩格踏在右下角的方位,那鐵棍一掃不中,立即收回。這時二肩位的格子凹陷下去,伸出一把金瓜小錘猛地砸了過來。

「看好了。」柳自在身形一晃,站到左下角的方位,抬腿「疾足先得」,迎著小錘踢了過去,腳法凌厲,身姿瀟洒飄逸,煞是好看。

伍拾玖在一旁卻看得手心冒汗,原來每個格子下面都暗藏兵刃,九個格子根本沒有安全的站位,若想不被兵刃傷到,就須不停在九宮格中遊走。更難的是,還要配合先天十二式進行反擊。

隨後,柳自在又將「左三右七,戴九履一」等步法一一走完,跳出圈子,那九宮格自動恢復成原樣。他看了看伍拾玖:「記住了幾成?」

「六七成吧。」

「那好,你走走看。」

伍拾玖將剛才看到的步法順序默念一遍,向前一縱身,站到了中央方位。哪知腳剛落地,中間的格子凹陷下去,一桿長槍探了出來,直扎他的腳心。

「啊喲我去……」伍拾玖哪知這底下的機關竟然隨機變換,就連藏在其中的兵器也悄然互換,但先天十二式帶來的應激反應更快,他身體懸空,一招「天粟馬角」,轉瞬間凌空虛拍數掌,借勢一個側翻,滾落到九宮格外,雖然堪堪脫險,卻是狼狽無比。

「照葫蘆畫瓢,那是蠢材學武。你想依照我剛才的順序邯鄲學步,卻忘了本門武學要義。」

「啊,對了,我記得師兄以前說過,本門武功最忌拘泥於套路,招式可以隨意揮灑,步法也該如此。」

「還有呢?」

「你還說天下武學,無非是在模仿老師。師父怎麼教,徒弟便怎麼練,明明是人練武術,卻成了武術練人。如果十人一樣,還練個……咳,徒耗時間而已。只有十人十樣,方顯真意。」

柳自在笑道:「你倒是記性很好。我便將這九宮飛步的要訣傳授給你。這九宮格,是八卦中的九宮圖,東、南、西、北,分別是震、離、兌、坎,這是四正;東南、西南、西北、東北分別是巽、坤、乾、艮,這是四隅,中間是中宮。這套步法,原本是始坎、次坤、次震、次巽,到中宮,再從中宮至乾、次兌、次艮、次離,一周畢矣,這是順穿。如果從離位返回坎位,便是逆穿。但師父他老人家又在九宮格之外,畫了一幅圖。」

他走到小涼亭下,伸手在一根柱子上一拍,不知觸動了什麼機關,只聽「沙沙」聲響,在九宮格的外圍,又出現一張太極圖。

「天下萬物,都脫不開這張圖。你只需牢牢記住總訣:急進驟退、左交右躲、戴九履一、陰抱陽沖。不必拘泥於九個格子誰先誰后,誰順誰逆,這套步法八卦含於九宮,九宮身處太極,太極包羅萬象,怎麼圓轉如意怎麼來。你可以一魚太沖,也可以兩儀陰陽,又或者三才交替、四象循環,再或者五行梅花、六方錯合、七星斗移,直到八卦正隅、九苦回甘……」

一邊說著,柳自在跳入九宮格中,隨意遊走,越走越快。地面的機關開動,每一件兵刃探出攻擊時,都慢了一步,被他巧妙躲了過去。到了後來,幾乎腳不沾地,只剩一團青影閃動。

如果普通人此刻在旁觀看,不需片刻就會頭暈目眩。伍拾玖屏住呼吸,認真揣摩,越看越覺得其中千變萬化,奧妙無窮。他心中記住了總訣和要旨,又學過先天十二式,看著看著,體內真氣竟也跟著起了反應。

他哪知道,這套步法正在將他所學穿針引線串聯起來,理解得越深,便愈發解鎖自身潛能。起初只是看柳自在的身形步法,漸漸地,伍拾玖的眼光開始超前一步,不等他邁動身形,已能提前判斷落腳方位,到後來竟能提前預判兩步、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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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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