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無比抗拒
「不能上法院!」
自打進了門就一個人躲進了裡屋,一直都在鬱悶的張賀,一沒去追究大姨的「滿嘴跑火車」,將本來1800的電視說成了2050,二也沒在姥爺淪為眾矢之的之際,出來幫姥爺說上幾句。反而卻在聽到法院這兩個字后,立刻陰著臉從屋裡走了出來。
他之所以對法院二字如此敏感,甚至可以說是打心眼兒里抗拒。不僅是因為他已預感到,以現在的局面,一旦上了法院,他父母的離婚官司必將與上一世的「軌跡」重疊,他不能更不想讓母親再「重走」那段歷史。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對法院這個地方頗有些怨氣,因為他曾經所擁有的「兩個家」都終結在了此地。尤其是他姥姥去世后的那場「家族慘劇」,至今都讓他不寒而慄。這事兒還得從他太太米琳接的一通電話講起。
「鈴鈴鈴-」
「喂,您好。...是。...他不在,手機落家了,有什麼事兒您跟我說吧!...啊?因為什麼呀?...珠市口的房?...那他能不去嗎?...他要是放棄了也得去嗎?...那成吧,下周二是吧?上午十點。好咧,我跟他說。」米琳掛下了電話,陰沉著臉回到了屋裡,來到裡屋將手機往電視柜上一摔,沖正窩在沙發里看電視的張賀說道:「你姨她們就是神經病!」
「怎麼啦?誰來的電話呀?」張賀聞言不禁心裡咯噔一下,立刻就坐直了身子皺起了眉。因為自從他姥姥出殯以後,他的姨媽們就改變了策略,她們不再出現在祖宅,而是改成了以打電話的形式問他什麼時候搬走。尤其是在五一中秋與春節這三個對於別人家來說是合家歡的日子,但對於他來說卻分別是姥姥、姥爺、母親的忌日里也是如此。這無疑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因此他才會最終選擇寧肯帶著老婆孩子去租房,也定要搬出祖宅,因為那裡已不再是他成長的地方,而是他痛苦的溫床。
而對於米琳來說,更是不敢去提過往,她知道自己的老公這幾年別說是電話響,就算送快遞的敲門都會讓他感到莫名緊張。像今天這種一上來就直指他姨的話更是想都不敢想。所以今天她才會一見電話響就立刻拿著手機去外邊接,可是這次電話的內容卻讓她沒法再去顧及張賀的感受,當下也只能隨著情緒沒好氣的答道:「法院來的,你小姨把你們給告了。」
「怎麼還沒完啦!房子不都賣了嗎?她們不也拿著錢了嗎?怎麼又上法院了?」張賀激動道。
「不是廣渠門的事,是珠市口。」米琳坐下來道。
「珠市口?」張賀下意識的重複了一聲,隨之立刻恍然道:「她們瘋了吧?辦完我了,這又開始辦四姨啦?都他媽想錢想瘋了?至於不至於啊?」
張賀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這個「無產階級」都沒去爭擰所謂的「房屋實際常住人口」,所謂的「從小到大跟著姥姥伺候姥姥」,所謂的「在法律上可以完全繼承姥姥所享有的一半房產權利」,他都能最終謝絕街坊奶奶們願意出庭作證的好意,選擇只老老實實的代位繼承母親的五分之一。而自己的大姨可是如假包換的中國南方某市副市長的夫人,三姨是京城一家國營食品廠廠長的夫人,四姨是國家級美術機構主任的夫人,小姨雖說比不了三個姐姐,但先生也算是京城一家汽車4S店的高管,論起家底兒,誰家不比他家強。「她們誰家也不缺錢呀?且她們剛剛到手了60萬賣房款啊,這錢可還都沒捂熱乎呢!怎麼就愣是奔了法院啦?她們的貪慾怎麼就填不滿吶?」
張賀真是無語了,故立刻接了一句:「我能不去嗎?」
「我剛才也問了,不行!法院說必須人全到。」米琳冷冷道。
「咱不要行不行啊?」張賀皺眉道。
「我也是內意思,但人家說頭次開庭必須到,就算放棄也得去法院簽字。」米琳回道。
「我就靠。」張賀再次窩進了沙發里,生無可戀的望向了窗外。
可就在這會兒,電視柜上的手機又響了。
米琳下意識的拿起手機看了眼屏幕,剛要往外走,卻又突然停下了腳步,皺著眉沖張賀道:「你小姨來的,你接吧,估計是說法院的事。」說完便把手機扔給了張賀,轉身走出了裡屋。
張賀拿著手機站起了身,走到陽台定了定神,直到電話又響過了五六聲,他才按下了接聽鍵,表情嚴肅的沖著窗外喂道。
「你幹嘛呢?怎麼那麼半天才接呀?」電話那頭傳來了他小姨不同於以往的「溫柔」的聲音。
「啊!剛才在廁所呢!」張賀敷衍道。
「你這臭貝貝,怎麼也不露面啦?這都快半年啦吧?也不知給小姨打個電話。現在還干導遊呢?住哪呢現在?」
「哎!還真是不一樣啦!以前沒搬家的時候,上來只會一句「你什麼時候搬啊?」現在倒好,還知道先寒暄一下了。哼,我簽字賣房的時候,怎麼沒人關心我住哪啊!」張賀不禁嘆了口氣,回復道:「嗯,還干導遊呢。現在住夕照寺。」
「夕照寺?你岳父的房啊?」小姨疑惑道。
「不是,是我租的房。」本不想跟姨媽說自己住哪的張賀,還是說了實話,看來他還是在奢望他的姨媽會在此刻對他的近況表現出哪怕只有一絲的心疼。
但是他錯了,她小姨並沒有對他的回答表現出半分的驚訝或是短暫的沉默,而是突然問道:「誒,你跟你四姨聯繫了嗎?」
「沒有。」張賀失望的嘆了口氣。
「她拿了錢沒給你點啊?」小姨追問道。
張賀眼神迷離的望著窗外搖晃的樹梢,隨口答道:「給我幹嘛呀?五個女兒一人一份!」
「她不是當年說他不要廣渠門的房,她那份兒全給你嗎?」
「呵,內是猴年馬月的事了,內時候房子才值多少錢啊?」
「你四姨可真行!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她偷偷摸摸拿了姥姥的身份證,趁姥姥回老家的時候就趕緊跟拆遷辦簽字拿錢,買了她現在住的內個房。後來姥姥因為這事兒都不認她了,你還老在姥姥跟前替她說好話,勸姥姥家和萬事興,磨了姥姥七年!姥姥才讓她進的門。她內時可是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面兒,說以後不要廣渠門的,說要把她那份兒全給你。我們可都聽見了。」
「哎,呵呵,這是又要拉仇恨,統一戰線唄!真是人嘴兩張皮!你們還都在我媽去世的內天和我要買房的時候,當著姥姥的面兒說會把廣渠門的房留給我!可最後怎麼著了?切,真是烏鴉落在豬身上,看得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張賀雖心中不忿,但嘴上卻還是說:「嗨,人都會變的。」
「人是會變,可是我沒想到你四姨會一分都沒給你。她可別忘嘍,要不是你當年那麼幫她,她可真落不下那房?」
「是是是,但又能怎麼樣呢?我當年幫她又不是為了錢。」
「怎麼樣?告她呀!當年她買房的錢可是拿了姥姥的拆遷款。如果要不是有你攔著姥姥,姥姥早告她了。」小姨自動屏蔽了張賀的後半句話,直接切入了主題。
「哎,咱別折騰了行嗎?過幾天消停日子。」張賀無奈道。
「你就是傻,憑什麼讓她佔便宜啊。珠市口的房可是姥爺為了你媽你爸結婚才管單位要的,往根兒上說這也應該是你的啊!跟她有什麼關係啊。」小姨稍稍提高了音調激動道。
「姥姥活著的時候不也承諾給她了嗎?就這麼著吧!」張賀有些不耐煩的回復道。
「什麼就這麼著了?姥姥說給她,還不是被你磨的。合著她佔了一套房,廣渠門還一分沒少拿,她怎麼就那麼合適啊?再說,她要是給你點也行啊!她給你了嗎?」小姨加快了語速說道。
「我不跟您說了嗎?我壓根兒就沒想要。」張賀調高了音調。
「你就是好欺負!她這麼多年怎麼對的你,你不知道啊?一開始說把她那份全給你,可後來知道房子值100萬啦,她又改口說給你一半。再後來漲到200萬啦,又說等你以後買房的時候給你10萬。現在房子300萬賣的,她倒黑不提白不提了。你這貝貝是真沒心沒肺啊?還是被她灌了什麼迷藥啦?實話跟你說,我已經給她告了,下禮拜二就開庭。但這種官司是誰起訴誰是原告,所以你和你大姨三姨四姨都是被告。估計這兩天法院就會給你打電話,你接的時候別害怕,不是告你,是告你四姨。」見張賀怎麼說都不上道,小姨索性直接道出了此次來電的起因。
「您把四姨給告了?」張賀裝傻道。
「啊。怎麼也不能讓她全都合適了呀?」小姨嚴肅道。
「那幹嘛還偏得扯上我和大姨三姨呀?」張賀不解道。
「你這傻孩子!這不珠市口的房以前是姥姥的名字嗎?既然是姥姥的,那是不是咱們人人都有份啊?你大姨倒是想分她現在住的那房呢?可是人家法院不支持啊。所以這官司打的就是當年的拆遷款。我起訴我是原告,你們其他繼承人就都是被告。這回明白了沒有?」小姨解釋道。
「明白了。所以都得去唄?」張賀無精打採的應和道。
「對,咱們都得去。下周二上午十點,崇文法院3號廳。」
「崇文法院?」張賀不禁頓了一下,然後才道:「是不是沙子口東邊衚衕里內個,我爸我媽離婚那地兒?」
「是是是,呵,這麼多年你還記得呢?記性夠好的呀小夥子!」小姨「高興」的誇獎道。
張賀頓時將手機移開了耳邊,閉著眼睛呆了幾秒,之後才又舉起手機道:「成吧,下周二上我十點3號廳!」
「別遲到啊!對了,別忘了帶身份證啊!」小姨提醒道。
「好勒!」張賀有氣無力的答道。
「成了,那我掛了啊。」
掛了小姨的電話,張賀便望著窗外發起了呆,他依舊想不明白,為什麼姨媽們能夠在背棄親情去選擇利益的時候,顯得那麼理直氣壯且輕鬆自在。而自己卻在面對感情和利益的抉擇時,永遠都「跟不上」這個時代。
張賀點上了一支煙,拉開窗戶沖外邊深深的吐了一口煙霧,下意識道:「哎,都是為了孩子。」
這句話本來是三年前那次家族紛爭之後,他用來說服自己的獨白,但不成想今天的他卻怎麼也無法釋懷。「我也有孩子呀?我也沒上大學啊?我還是個地地道道的草根呢!怎麼我不這樣啊?」張賀一下子推翻了此前諸如「姨媽們都是為了弟弟妹妹」,「姨媽小時候沒有機會接受好的教育」這些個他用來寬慰自己的理由,終於開始醒悟「貪婪,沒準才是人性原本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