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士楚歌
曹操的人來得比他想象的要早。
鄭平沒有多做無謂的糾纏,隨著那隊士兵一同來到司空府,進入中堂的時候,他看見曹操正伏在漆案旁寫字。
衛兵們將鄭平丟在此地,便有序地退下。
鄭平束袖而立。曹操不抬頭,他就一聲不吭的站在遠處,暗中打量房中的擺設。
不知過了多久,在這無聲的較量中,曹操最先打破沉默,放下毛筆,抬頭撇了一眼鄭平:
「你今日怎的這般安靜?」
鄭平知道這個時候若是服軟,不但無濟於事,還會引人輕視。可若是繼續梗著脖子嗆聲,恐怕會進一步激怒曹操,給自己招來更多的麻煩。
於是他選擇折中行事,不卑不亢地開口:
「昨日司空曾言,『殺衡如殺鳥雀爾』。衡再怎麼肆無忌憚,到底珍惜這條孤雀般的性命,只好『燕雀無聲』,不敢在堂中造次。」
曹操見鄭平毫無懼色,不由冷哼了一聲,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
若真如「禰衡」所說的那般顧惜性命,此人又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戲耍辱罵於他?
「不敢?孤看你敢得很!你這『鳥雀』,生的可是虎豹之膽,簡直膽大包天。」
見曹操發怒喝罵,鄭平嘆了口氣,真誠懇切地介面:
「司空說的是。」
曹操驀地哽住。
原先準備好的說辭被這麼一打岔,七零八落了個徹底。
他見鄭平神色怡然,忍不住懷疑對方是不是在憋大招。
又轉念一想,「禰衡」剛才竟承認自己熊心豹膽,他還真是囂張至極,連這種話都敢承認。
不知為何,曹操沸滾了一夜的怒氣被稍稍平息了一些。但他猶記得禰衡幾次三番給他沒臉,並不願輕輕放過:
「你以為自個兒承認了,一反常態地附和孤,孤就不會計較你的多次戲耍與詈罵?」
「司空此話從何說起?」
鄭平答得客氣,語氣中卻逐漸多了一針鋒芒。儘管他想走和平路線,但顯而易見的,目前的情況並不允許。更何況,一味的退讓也不是他的風格,
「衡之言,具發自肺腑。若司空不習慣衡今日的言行,更鐘情往日的『禰衡』,衡亦可以當場作『罵賦』一首,三百字不帶重複,直到司空心情舒悅為止。」
曹操差點被鄭平那句「鍾情往日的禰衡」驚得甩掉手中的筆。
在他看來,不做狂態的「禰衡」讓人少了幾分迎面踩臉的衝動,言語間卻更顯無恥,既詭詐又討嫌。
他不想體驗鄭平口中的「愉悅」,索性繞過這個話題:
「你可知孤今日為何叫你前來?」
「略有猜測,但在司空明示前,未敢妄加斷定。」
曹操難得見到「禰衡」好好說話的模樣,一時之間還真有幾分不習慣。
他又想到對方剛才那句「鍾情往昔」論,後背的雞皮疙瘩亂舞,立即壓下這不知所謂的想法,叫鄭平走近案前。
「你且過來看看這個字。」
鄭平依言上前,繞過桌案,看向桌案上的木牘。
只見寬大的木牘上,方方正正地寫了一個「殂」字。
殂,字形上是用力割肉,意思等同於「死」。
鄭平合理懷疑曹操在對自己進行人身恐嚇。
疑似對他進行人身恐嚇的曹操語氣不明地詢問:「這個字寫得如何?」
「殂者,跪屍體也(殂的甲骨文是一個人跪在屍體旁邊),司空這個『殂』字,左邊的人跪得還不夠帶感。」
得到始料未及答案的曹操:「……何為帶感?」
「就是毫無誠意。」鄭平安然解釋道,「悼念亡者而不誠,想來是惺惺作態,害人性命后故作惋惜罷了。」
恐嚇不成,反被隱約內涵,曹操怒極反笑,提筆在木牘上寫了另一個字:「這個字如何?」
刀刃立於心,正是一個「忍」字。
曹操道:「孤不喜此字,欲將『心』上頭的這把刀刃取走,卻不知該如何取,不如禰衡你來教教孤?」
說到最後半句,尾音陡然拔高,隱約藏了幾分於戰場上殺伐決斷、隨時砍人頭顱的殺氣。
到底是多年征戰,一刀一個腳印,用鮮血殺出一條生路的梟雄,話音剛落,在堂內充當背景板的隨侍紛紛膝蓋一軟,跪了一地。
鄭平沒有跪。
他直面承受著曹操這身從戰場上磨礪出的狠戾與鋒銳,不由想到了另一件事。
曹操或許殺戮過重,不能稱得上是一個好人,後世對他的評價也褒貶不一。但他確實在亂世中闖出了一方天地,護佑一方之地,讓轄內郡民得以稍作喘息,不用過朝不保夕、易子而食、時刻被山賊亂軍騷擾侵害的日子。
這樣的一個亂世豪傑,禰衡來到人家的地盤,在城中過安定的生活,享受了人家給的相對和平的環境,按理說是不該在毫無建樹的情況下每天找茬給曹操難堪的。
可事實是,禰衡除卻狂病的因素,在他沒有犯病的時候,他也從未對曹操客氣過,言語間多有貶損。
這也是鄭平在了解處境后最想不通的地方。
如果真的看不慣曹操,禰衡完全可以投效他處,有什麼必要和曹操/死杠到底,最終招惹殺身之禍?
莫非……當中另有什麼私怨與隱情?
堂中安靜得落針可聞。
曹操見他久久未語,聲音中的肅殺之意更甚:「禰衡,為何還不應答?」
鄭平思考著曹操遞過來的這道送命題,明白對方剛剛的殺意並未做假。他早已對禰衡的多次冒犯懷恨在心,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所以鄭平根本不需要苦思冥想,尋找「拿刃」的解決方案。因為這個問題的癥結不在於把心口上的刀拿走,而在於曹操把他當成了心口上的那把刀。
鄭平不答反問道:
「敢問司空,刀入心口幾何?」
「只切入表皮分毫。」
鄭平「哦」了一聲,篤定道:「那便繼續插著吧。」
曹操的反應凝滯了片刻,似未想到鄭平竟會說出如此混賬的答案。
他忍著氣道:「若孤執意取出呢?」
「取出刀鋒,勢必要出血疼痛。所幸插得不深,不如一直插著,保持現狀。」
曹操被他這「固當如此」的言論氣得發笑:「刀刃入心,豈有不痛之理?長痛不如短痛,若不宜拔掉刀鋒,孤寧願碎刀取鏃,好過鈍刃割肉。」
又一次被明晃晃的威脅,鄭平基本可以確定眼前的節點正是曹操準備借刀殺人,把他這個討厭的刺頭快馬加鞭送給劉表當新年禮物的時候。
只不過曹操目前尚且糾結未定,還沒有作出最終的拍板。
一方面,他對「禰衡」確實忍無可忍。幾次過山車一樣的招攬經歷早給曹操蒙上了一層陰影,哪怕禰衡再有才華也改變不了他待人行事的惡劣。而昨天假託孔融道歉,最終跑到門口擊鼓罵他的行為更是踩中他的逆鱗——要知道,上一個敢這麼踩他臉的名士(邊讓)早被他拖去砍了,連墳頭的草都長了三丈高。
另一方面,他又顧忌著禰衡的才名。殺一個得罪自己的小小士子不難,可要是因為殺他而損失聲望、引來后憂,那就得不償失了。
經歷陳宮背叛、險些失去所有根基;因為放縱己欲而使張綉「降而復叛」,失去長子、侄兒與愛將的曹操再不復昔日的「隨心而行」。當年的他可以五色棒打權貴,殺名士以儆世家,如今的他卻不得不考慮諸多因素:民心,士人與世家的態度,天子的權威,緊張的局勢……
因為種種掣肘,曹操哪怕恨不得當場把眼前這礙眼的狂生砍了,也不得不剋制洶湧的殺心,只與他打著機鋒。
在進行一番半真半假的威脅后,曹操忽然放緩了語氣,對禰衡道:
「你我既然相看相厭,不如分隔兩地,從此離得遠遠的,豈不是對彼此都好?」
鄭平在心裡說了句:終於來了。
他差不多能猜到曹操接下來的話,卻故作不知。
「司空怎會這般作想?」鄭平「誠懇」地看著曹操,語氣中帶著深切的感慨與喟嘆,「每日與司空對練口舌之利,衡只覺得神清氣爽、行步生風。若有朝一日見不到司空,衡只怕神思不屬、茶飯不思,連罵人都失了幾分樂趣。」
曹操:「……………………」
最終,曹操沒能說出讓他另謀高就的話,只黑著臉趕鄭平走。
鄭平對那些驚恐莫名、如看怪物的目光視而不見,他昂首闊步、悠哉悠哉地走出中堂,在經過水邊亭台的時候,突然察覺到身後的異動。
他步履一轉,朝旁邊移了半個身位,只聽撲通一聲,一個五尺高的物什飛快地掉入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鄭平停下腳步,平靜地看向翻滾氣泡的湖面。
片刻后,不遠處傳來一聲尖叫:
「不好了!郗郎君掉入了湖中!快救人!」
有衛兵從值崗跑來,見到鄭平站在湖邊,目露詫異。他們倒顧不上鄭平,紛紛跳入水中救人。
鄭平在湖邊看了一會兒,正準備抬腳走人。倏然間,身後傳來一個清脆響亮,屬於少年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下去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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