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趁東風放紙鳶(四)
(四)
呂秀才悲痛中微頓:「昨夜是有位姑娘來舍下叩門,可自開門起,她一直在自言自語,又像同旁人竊竊私語。聲音很輕聽不真切,我想再問她時,她又轉身跑開了。」
沈千重微微攏眉。
或心自言自語,應是在同二寶說話。
來過卻又跑掉,應是追那小鬼去了。
那便還會回來。
沈千重不動聲色間已拿捏了幾分,遂而開口:「叨擾二位了,那位姑娘是沈某的相識,我想留在此處等她。」
沈大人說的是或心姑娘?韓翊心中詫異,可沈大人若是要尋或姑娘,為何料定在此處等,或姑娘就會再來?
卻聽沈千重道:「她知曉二寶在何處。」
呂秀才怔住。
心中忽得湧上的喜悅,卻見沈千重緩緩移目。
呂秀才手中一僵,一顆心好似驟然跌入冰窖深淵。顫抖著攬緊妻子,心中的沉痛,想道起,又不敢道起。
咬緊牙關,話到唇邊,又吞回齒間。
尋了二寶已久,他不敢想象希望破碎後會如何?
……
不多時,入夜了。
村內家家戶戶開始點燈。
屋外果然響起叩門聲,韓翊去應門。
「或姑娘?」韓翊的聲音傳來。
沈千重並不意外,便轉眸去看她。
窗外已然暮色,揚塵在屋檐下的光束里輕舞,猶若浮光掠影。她右手拿著紙鳶,左手淺淺彎起。旁人看來並不顯眼,沈千重卻盡收眼底。
——該是,一手拿著紙鳶,一手牽著二寶的。
屋內無風,她的指尖卻微微動了動。
——是那孩子在發抖。
沈千重心若琉璃,卻不多言,只等她開口,一切便會明了。
或心果真皺了皺眉,低頭看了看二寶,才緩緩進屋,「呂秀才,二寶娘,我是替二寶來送還紙鳶的。」
呂秀才和二寶娘都愣住。
或心嘆道:「這隻紙鳶的確是二寶買下來的,他沒偷拿家中銀子,那些銀子是平陽郡的藥商傅員外給的……」
傅家是平陽郡的大藥商,家中祖輩相傳藥材經營,在平陽郡內都很有聲望。
三個月前,傅員外親自外出辦趟貨物,途徑通州相城時,突降瓢潑大雨,馬車陷在泥濘里,還將藥材灑了一地。
都是些貴重藥材哪!
傅員外急出了一生冷汗。
幾個夥計合力將馬車推出泥濘外,不然更多藥材淋濕,損失就更大,於是便只剩傅員外自己去撿藥材,連傘都顧不得打,狼狽得很。
「老伯伯,我幫你。」二寶本來撐傘在槐樹下躲雨,想等雨小些再走,見他一把年紀,獨自手忙腳亂,就上前幫忙。爹爹說過,他是讀書人家的孩子,當樂於助人。
「好孩子。」傅員外就讚不絕口。
大雨里,二寶同他一道撿藥材。
二寶是小孩兒,撿得快,動作又利索,幫了他不少忙。
等藥材撿好,恰好眾人也合力將車推出了泥濘,雨過天晴!
二寶便隨馬車一同進城。
這批藥材不能受潮,傅員外在相城城郊租了個小苑曬藥材。
冒雨撿回的藥材混在了一處,曬藥材前,需要將藥材分類。
人手不夠,二寶也來幫忙。
二寶不怕生,又聽話懂事,傅員外很喜歡他。
藥材分類的活兒枯燥得很,所幸一邊分藥材,一邊同二寶閑聊打發時間。
二寶說起家中之事,他姓呂,爹爹是鄰村的秀才,家中有爹爹和娘親。說起爹爹和娘親,二寶很開心。孩子臉上特有的粉雕玉琢,透著天真爛漫的笑意,分外討喜。
爹爹和娘親是在踏青放紙鳶的時候認識的。
那時候娘親的紙鳶線斷了,將好砸在爹爹頭上。爹爹是書獃子,旁人都在踏青賞春,他卻在草坪間看書。紙鳶砸在他頭上,他楞楞抬頭,臉色驀地一紅,忘了要起身去還。後來大致便是雙方互生好感,爹爹難得一回連書都不看了,將斷線接好,同娘親一起放紙鳶。
爹娘相互傾心,爹爹就去找姥爺提親。姥爺不僅沒嫌爹爹是窮書生,還將娘親嫁給爹爹。爹爹也不負眾望,很快考取了秀才回鄉。
家中確實風光了一陣,是鄉親鄰里炙手可熱的香餑餑,娘親也是在那時候有的二寶。
但好景不長,後來爹爹念書一直沒有大起色,還是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姥爺過世后,家中全靠娘親替鄰里做些縫補為生。日子雖然過得清苦,娘親毫無怨言。
娘親有時候忙到深夜,二寶就陪娘親說話。娘親時常提起,她同爹爹放紙鳶的場景,美好的記憶過去多年還一直留在腦海中,便連笑意都是甜的。
也正是這些甘甜回味,支撐著每日的辛苦勞作。
二寶很羨慕。
爹爹和娘親從沒有帶他去放過紙鳶,爹爹忙讀書,娘親忙生計。
二寶想去放紙鳶。
一日,同娘親去相城,正好路過興隆坊,娘親駐足看了許久,「二寶,這裡有賣通州最好的紙鳶。」
二寶睜大眼睛看了看,眼中清澈滿含驚艷。
那裡的風箏好漂亮!
孩子的眼裡總是新鮮和好奇的。
二寶娘抱起他,溫婉道:「等爹爹和娘親攢夠錢,就帶二寶來興隆坊買紙鳶,然後我們一家三口去放紙鳶。」
二寶拚命點頭。
孩子的世界往往單純簡單,等攢夠錢買紙鳶,爹爹和娘親就會帶他去放紙鳶了。
二寶記住了。
從此以後,二寶很喜歡去相城郊外,在哪裡可以看到許許多多大人帶孩子放紙鳶,二寶就在那顆老槐樹下托腮看。娘親終日那麼辛苦,他要是有隻紙鳶,讓爹爹帶娘親和他去放紙鳶,娘親一定會高興的。
「槐樹,槐樹,我也好想有隻紙鳶哪。」
他終日在槐樹那裡,就把老槐樹當作最好的朋友,有心事都說與它聽。
雖然老槐樹從不理他。
後來,二寶開始天天往興隆坊跑。
那裡的李叔叔人很好哪,不僅告訴他哪些紙鳶是哪個師傅做的,還告訴他哪些紙鳶飛得高。對二寶而言,紙鳶便是世上最美好東西。
——希望!
「槐樹槐樹,你說我要攢多久的壓歲錢,才能攢出一隻紙鳶呢?」二寶小,數不清那麼錢要攢到什麼時候,而槐樹又不會說話,偶爾風過,葉子將好飄落在他臉上,二寶就笑逐顏開。
「槐樹槐樹,你也覺得我會攢到的對不對?」
那便是村口的那顆槐樹。
二寶的好朋友。
聽完這些,不止傅員外,旁的夥計聽完都哈哈大笑,彷彿早前的被大雨淋透,損失的陰霾都消融在歡聲笑語中。
「好孩子,來。」傅員外摸摸他的頭,塞了碎銀子在他手中。
二寶連忙搖頭:「娘親說了,不能要別人的東西。」
一旁的夥計便俯身抱起他:「二寶,你幫我們家員外又撿藥材,又挑藥材,還曬藥材的,我們家員外付工錢給二寶也是應該的。」
二寶瞪大眼睛,又想要,又記得娘親教誨,不敢要。
遲疑時,傅員外也上前,摸摸他的頭:「二寶,這樣好不好,我先付一半工錢給你,明日我們還在這裡曬藥材,你要記得來幫忙。等你做完兩日工,工錢就夠買只新紙鳶了。」
真的?
二寶開口笑了:「那我明日還來。」
歡歡喜喜接過銀子,小心翼翼揣在兜里,如獲至寶,「謝謝傅伯伯。」
夥計們笑作一團。
傅員外是真心喜歡二寶,否則哪能兩日的工錢當旁人大半年的?
傅員外心善。
第二日,二寶果然大清早就來幫忙。
其實第一日藥材就曬得差不多,剩餘的都是收尾裝箱的功夫,很輕鬆,二寶卻幹得特別賣力。傅員外低頭給他擦汗,二寶便咧嘴笑。
後來夥計急匆匆拿來家信,信中說傅員外的獨生子在家中病倒,請了許多大夫都不見效,夫人讓傅員外趕緊回府一趟。傅員外心頭一駭,兒子性命攸關,他連這批藥材都顧不得,便急急忙忙出了城。
二寶的事情就也忘在腦後了。
二寶只好拿這一半的錢從李四手中買那隻殘次紙鳶。
誰知恰巧那時家中丟了銀子,數目不小,還都是鄉親鄰里湊來墊付的針線錢,要賠上大半年生計。家中本就清貧,呂秀才夫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來來回回在屋中翻了好幾遍,徒勞無果,二寶娘也急出病來。
夜裡,忽然見二寶歡歡喜喜拿了紙鳶回家,興緻勃勃說要同爹爹和娘親一起放紙鳶。呂秀才只覺頭皮一陣發麻,「東西哪裡來的!」
一個孩子哪裡有錢買興隆坊的紙鳶?
他能想到的,就是家中才丟了錢。
二寶從小乖巧,他少有操心過,他心中僥倖才會開口問起,誰想二寶愣了愣,低頭道:「興隆坊。」
呂秀才微怔,怒意竄上心頭:「你是去偷的還是去買的!」
二寶嚇住了。
爹爹是讀書人,不止一次說起過讀書人最講言行端正,偷是爹爹最鄙夷的,二寶不敢說謊,「買的。」
買的?
呂秀才更怒:「你從哪裡拿錢買的?!你知不知道家中丟了錢,你娘親急的病倒了!」
「我沒有拿家中的錢,是我替傅員外曬了兩日藥材,傅員外給工錢!」
曬兩日藥材,給大半年的工錢?!
小孩子不識數才會如此說!
「你!」呂秀才雖是氣粗,卻強行忍著怒意,同他講道理:「好,你帶爹爹去見傅員外,爹爹親自去問清楚。」
二寶為難:「傅員外家的公子病了,他回平陽了。」
平陽?
相城去往平陽要月余,不是小孩子唬人是什麼?
呂秀才失望透頂:「二寶,爹爹自小如何教你的?家中再窮,也不能失了做人根本。這些錢是鄰里的墊資,你娘親一針一線熬夜縫補,要攢大半年才能還清!」
二寶委屈道:「二寶沒有拿家中的錢,紙鳶是二寶花了三兩銀子從李叔叔手中買的。」
三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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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鳶故事還有一章,么么噠~
紙鳶是孩子心中的希望。
對二寶來說,有紙鳶的意義不同,不在乎風箏飛得高不高。
只要和爹爹娘親一起。
所以才會買那個殘次的風箏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