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穿來的吧
周遜被人押解著進殿,被按著跪倒在地磚上。地磚涼硬而冷,面對即將到來的命運,他橫眉冷對。
他跪著的這地兒是當今聖上的書房。不同於天下人人皆知的、被皇帝視為最親信之人、被恩准隨意出入御書房的周采,這地方他還是頭一次來。
不過周采是身為新科狀元、天子寵臣被皇帝言笑晏晏地迎進來;他是作為刺殺皇帝的刺客狂徒、被侍衛按在地上押解進來。
新科狀元每三年便出一個,敢在家宴上刺殺皇帝的,本朝也就只有他一個這樣不要命的。
算起來還是他比較珍稀。
他這一生委屈求全,曾樣樣求一個「遜」字以在笑面虎哥哥的手底下保全自己,卻終究是為他所害、墮入深淵。不過到頭來,他也總算在死前贏過了他一回。
想到這裡,周遜居然有些想笑。他因自己這份不合時宜的幽默感而抽了抽嘴角,嘴角帶動了臉上的淤青,有點兒疼。
周采是周遜同父異母的哥哥,年少成名,是再名副其實不過的萬人迷。人人只看見他溫文爾雅玉樹臨風,誇他有君子遺風。卻沒人知道他曾在九歲時,只因同父異母的庶弟在詩會時作對子時比他高出一名,便在無人的僻靜處笑著、將年僅六歲的幼弟推入了深秋冰冷的湖水中。
周采事了拂衣去,坐回人群中。他的庶弟雖然僥倖靠自己游回了岸上,卻因此高燒不退纏綿病榻一個月有餘,幾次險些丟去性命。
那名庶弟,便是跪在這裡的周遜本人。
或許是上天垂憐,周遜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來。這次落水連同病痛一起烙在他的心底的還有娘親在他病重時,抱著他反反覆復地哭喊的那句話:
『娘親不要你有多大的出息,娘親只想要你好好地長大。咱們吶,天生就該低他們一頭……你要怪,就怪娘親給你的命不好吧……』
六歲的他抹掉娘親的淚水,從此由一介神童迅速地沉寂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自己「遜於」嫡兄的才華。笑面虎周采是人人稱羨的江州才子,他便是活在對方身後的影子。
再多的氣他也受下了。他不和周采爭不和周采搶,他唯一的願望,便是待自己成人中舉之後,另開分府,將自己的娘親接出來,從此天高雲闊,逍遙此生。
可是上天連這點微末的願望也不能讓他實現。
五王爺痴戀周采,視周采如白月光。周采對其卻是若即若離。五王爺捨不得折斷周採的羽翼、使之背上「男寵」之名。周采卻捨得哄自己的庶弟上京,把與他容貌相似的庶弟獻給王爺,討他開心。
——那名庶弟便是周遜。
五王爺初時待他極為客氣,並祝他在會試上取得好成績。周遜對周採的計較一無所知,也感謝他收留之恩,他向來是個知恩圖報之人,下定決心日後必要回報於他。
直到會試前一天,周采與禮部尚書的千金定親的消息傳到了王府。
那夜五王爺喝得酩酊大醉。他推開房門,將正在挑燈溫書的周遜錯認為周采,欲行不軌之事。激烈掙扎之後,周遜落入湖水,凄凄慘慘,第二日只能支撐著殘軀病體去考試。
他因病痛在考場上昏倒,落第。周采卻在這場考試中進了一甲,又被皇帝指為狀元,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一者狀元,一者落第。而後,周遜與五王爺的事不知怎的被曝光。周父指著周遜的鼻子痛斥了一頓,要將這個不學好的不孝子逐出家門。娘親為了替他求情,在堂上磕得滿頭淤青。
新科狀元周采便是在這時候站出來的,他說,既然木已成舟,不如將小弟送給王爺,也算是成全了他。
在那之後,周遜被送入王府……五王爺心中有愧,周家舉家升遷進京。周采入翰林院,禮部尚書的小姐下嫁周家,周家上下闔家歡喜,唯獨周遜……
他變成了「睹物思人」中的「物」。五王爺看著他的臉,念著周採的名字,讓他學周採的打扮,讓他當一個端坐在王府中的、有周采模樣的人偶。他幾次想逃,都被五王爺捉了回去。
他投湖幾次,上吊幾次。老天爺給他的命運打下絕望的批語,卻又總讓他僥倖地活了下來。第五次上吊后,他坐在床上,撫摸著脖子上的淤痕,望著窗外的新雪,突然下定了決心。
他要復仇。
他假裝柔順,以思念兄長為名央五王爺帶他去除夕宮宴。在五王爺的眼裡,周采那麼好,怎麼會有人不喜歡他呢?即使是做了他的替身的周遜,會思念自己溫柔可親的兄長,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周遜在宮宴上見到了周采,他站在皇帝的旁邊,言笑晏晏。皇帝也對他笑,待他頗為親厚。周采如今是皇帝身邊的大紅人,他卻一無所有,除了當他的替身無處可去。這幅場景越發讓他感覺到生活的荒謬,也讓他越發地冷靜。
五王爺舉杯看著他們,神色黯然。他便趁此機會提出了想要一個正經的名份的請求。
五王爺自是會認為周遜不配的。但周遜不在乎,他只說:「否則我善良的哥哥會為我傷心的,你不想讓他傷心,對么?」
周遜的復仇之路便由此進了一步。他臉上帶著笑,心裡卻在說:
『看啊,只要以周採的名義行事,一切都可以這麼容易,不是么?』
後來五王爺又帶他去宮宴,大約是覺得他總算不鬧了,就連平時對待他的態度也好了起來。
作為這份「好意」的回報,宮宴上,當著所有人的面,周遜行刺了皇帝。
行刺皇帝是誅九族的大罪,沒人比浸泡在痛苦中的周遜更明白這一點。
——一隻蚍蜉,該怎樣撼大樹?
——當然是以雷電襲之!
他要以弒君之罪,帶著五王爺府、帶著周家、帶著摧毀他命運與尊嚴的所有人……
和他一起下地獄!
周遜沒有成功,但行刺皇帝的目的已經達到。被拖出宮殿時,他嘴裡含著血,面無表情。
這是荒謬而可笑的一生,如果他的人生來自於一本話本,他必然是其中那個面目可憎的凄慘炮灰。值得喜悅的是,他不後悔自己玉石俱焚般的行為。
絳衛們很快便調查出了他行刺皇帝的真實緣由——儘管這緣由荒謬到讓人一頭霧水。哪有人是為了讓自己被誅九族而行刺皇帝的呢?這年頭話本兒里也不敢這麼寫。
按理說此事應當就此蓋棺定論。該殺的殺,該罰的罰。然而沒等絳衛們將案卷交上去,剛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的皇帝的話便傳了過來:讓人把那刺客帶來,他要親自審問。
這一路上,周遜閉耳塞聽,卻也難免有些話語飄進了他的耳朵。在他被押進御書房前,他聽見有小宮女偷偷說,這位被行刺的皇帝在醒來后,言語之間略有點發生改變。不過皇帝性情本就古怪,時常做出一些驚人之舉,倒也不算什麼。
皇帝向來喜怒無常,有時甚至於有些暴虐。落在他手上,周遜的下場可想而知。不過周遜已經是將死之人,且他終究是達成了拖下周採的目的,他對此沒有什麼好奇心。
周遜被押進去時,還聽見押解他到這裡的侍衛竊竊私語:
「這人的下場,慘咯……」
「皇帝就算再偏愛周采,這次也該……」
「周採的事或許還有變數,可這罪人,皇帝怕是要活活剝了他的皮!」
私語聲被阻隔在門外,周遜從回憶中收回思緒,跪在地上的他聽見腳步聲。
他沒有抬頭,垂著眼睫,看見一雙腳停在他眼前。
這便是皇帝了。
……皇帝會怎麼折磨他?周遜漠然地想著,他盯著地板上的花紋,靜靜等他發話。
皇帝的聲音在他頭頂上響起。
「喲,這位就是那刺客啊?看著長得也不是很壯嘛。」
周遜:?
皇帝的聲音里倒沒有眾人想象中的憤怒,卻更像是……好奇?
「別讓人低著頭,讓他抬起頭來看朕。」皇帝道。
周遜抬起頭來。
木椅上坐著的正是被周遜襲擊的皇帝。他在宮宴后昏迷了一陣,前幾日方醒。英俊的男人穿著一身龍袍,打量著他。
見他抬起頭來,皇帝似乎驚了一下,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
周遜從小聽力遠超常人,聽到了這句。
「靠,比電影明星還帥。」
明星?電影?那是什麼?
周遜略有點迷茫。
……這皇帝,倒不像是傳聞中那樣。
過了一會兒,皇帝清了清嗓子,一掌拍到案几上:「你這膽子有點大啊,行刺皇帝是什麼罪,你曉得不?誅九族的大罪說犯就犯?五王爺帶你來宮宴,你怎麼就……」
「五王爺」三個字再次刺痛了周遜的神經。
他這一生的悲劇,都來自於他們。
「呵呵,」他冷冷一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御書房裡一時安靜了下來。皇帝被他這句話愣得眨了眨眼。
沉默維持了好一陣,皇帝組織了一下語言,又問他:「你為什麼刺殺我……朕?」
為什麼刺殺皇帝?
周遜回想他這活在陰影里的一生。他一生沉默,一生屈於人下,卻最終落得了這個下場。
即使不刺殺皇帝,接受了他自己的命運,他也不過是在苟延殘喘中,沉默地死亡罷了。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他最終道。
皇帝:……
皇帝沉默的時間比方才更長了,同樣沉默的,還有再次陷入回憶的周遜。
皇帝又道:「你沒有別的想說的嗎?比如,給朕剖析一下你的心路歷程?」
皇帝這話問得怪怪的,周遜看著高高在上的他,沒來由地苦笑。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即使我把我的悲歡展示給皇上看,皇上也只會覺得我吵鬧。」他道,「皇帝不必知曉一介罪人的過去,只管按律法判了便是。」
皇帝:…………
皇帝再度沉默了,他過了一會兒又道:「你為什麼這麼想?或許我聽到了,我會……」
周遜:「我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人。」
——因為他的人生中所經歷的,皆是惡意。
他在心裡輕輕地笑了。
皇帝再次沉默了。
這次的沉默,持續了很久,很久,很久。
「你們退下吧。」他突然對左右絳衛道。
「皇上!」
絳衛大驚失色。皇帝像是煩躁而興奮地搔了搔頭,又否決了自己的這個提議。最終,他走到周遜面前,貼到他耳邊,小聲道:「奇變偶不變?」
周遜:?
周遜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別裝了,哥們兒。」皇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非常小聲道,「你也是穿來的吧?咱們倆這是,老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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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本文的一些小說明:
1.文中受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說出的話語與魯迅的部分名言具有相似性。因此讓攻誤會了受的身份。受除了那幾句具有相似性的話之外,與名人人生經歷毫無相似之處。因此請大家打對他的名字「遜」不是「迅」哦,大家也不要隨便代入
2.攻在誤會受身份期間,沒有對受產生友誼與尊敬之外的感情!攻非常尊重歷史人物~
3.文中沒有出現任何歷史人物,沒有任何抹黑與胡編亂造
請大家在評論區討論主角時不要把主角的名字打錯成「迅」,是「遜」是「遜」,辛苦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