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等你說愛我(四)
最近齊享一直都淡淡的,仍然很體貼,但看得出來他並不愉快,我不知道我或是小孩,他是因為哪一個不愉快,又是在給哪一個面子。
江苓仍然沒有要離去的意思。我想,等過完年,真的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年很快就要過完了。那一天又是元宵到來。中午齊享有早早定下的飯局,晚上約好全家人一起吃飯,齊叔的兄弟姐妹來了好幾個,加上小孩和小孩的小孩濟濟一堂,下午開始湊成好幾桌麻將。
我平時也是個愛湊熱鬧的人,但自從懷孕,很怕這樣的場合,一遇上就頭暈。於是跟齊享約好,他五點鐘來我爸媽家接我。
我在家裡看電視,這個時段的節目都差不多,謝端的電話就是此時進來,截斷屏幕上沒完沒了的笑聲。
我抄起手機:"端端,新年快樂。"
她沒有迴音。我以為線路出了問題:"喂?喂?"
"庄凝?"
我一聽她的聲音,就知道她哭得很厲害:"怎麼了?"
"我想見他,庄凝我想見他。"
"......慢慢說,你在哪?"
"我受不了了,我想離婚,庄凝,你能不能幫我?"
"是因為他嗎?因為沈思博嗎?"我說:"端端你要想清楚,他已經結婚了。"
"不,不是。"她矢口否認:"但是......"
只聽到那邊一陣腳步由遠及近,謝端一聲尖叫,話筒里只剩空茫的忙音。
我心都要炸開了,跳的前所未有的快:"喂?喂?"
再打過去就是關機,我起身穿上大衣,匆匆忙忙出去,我的別克停放在車庫裡,懷孕以來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摸過,偶爾我爸會開一開。
我用微微發抖的手繫上安全帶,發動,剛開出一截就遇上了沈思博。他看上去心情頗好:"出去兜風?"
我探身過去把那邊車門打開:"上來。"
他一怔,也就上來了。
"我跟你說,你不要急,端端那邊好像出了點事,我現在過去,你呢?"
稍頃,他幫我解開安全帶:"你不能開車,我來吧。"
我坐在副駕駛座上,不斷撥打謝端的手機,一直無人接聽。沈思博開車,皺著眉:"還是不接?"
"嗯。"我發過去一條簡訊:"如果你再不接聽,我要撥打110了。"
沒有動靜。
我正要撥110,突然想起,我讓人家去哪呢,謝端的婚房我只在兩年多前去過一次,連位置都記不清楚。
"怎麼了?"沈思博問。
"我不知道她住在哪。"
"她結婚以後是搬了新居,還是和她媽媽一起住?"
"住得很近。"
"那如果到她以前住的地方,你能不能找到她的新家?"
"大概可以。"我說:"你認得?"
他點點頭:"以前去過。"
我給齊享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回頭不用他接我,我自己過去。
他那邊也很嘈雜:"什麼事這麼著急?"
"朋友的一點小事,沒關係。"
他沒有多說:"那你自己注意。"
"好。"
我闔上手機,沈思博看看我:"麻煩你了,庄凝。"
"不會。"我問:"你們平時是怎麼聯繫的?"
"郵箱。"他說:"但是聯繫也很少。"
"如果......你們要怎麼辦?"
他苦笑:"能怎麼辦?難道我回去和蘇兒離婚?這麼多年都過來了。"
"還愛她嗎?"
他不答。
漫長的隧道有如被倒置的首飾盒,頂燈好比安放於黑絲絨里兩串光亮圓潤的珍珠,自上方不斷流過。車載音響里有男聲凄切纏綿的在唱,我的吻,註定吻不到最愛的人。音樂在這封閉空間里,不斷被屏蔽,時掩時續。
歌里所唱的愛情,本來就跟這信號一般叵測,長不過執念,短不過善變。
我的執念已經走完它的一生,他的呢?
謝端原先和李雲住在師大分的老房子里,結婚以後房子所在的小區,正對學校東門。我們一路借問行人,終於找對地方,從那條街穿插進去,遠遠地看見那兒圍了一圈人。
我們開過去下車分開人群,就看見了端端。
她躺的地方並沒有太多鮮血,臉頰卻濺上了兩三滴,她好像更小了,一個安睡的小女孩,彷彿馬上就要在睡夢裡抬起手背,蹭一蹭面頰再嘟囔兩句,惹得別人去哄她,日頭還長著呢,你什麼都不必擔憂,睡吧睡吧我的小姑娘。
我的小姑娘。
沈思博在她身邊半跪下去,不,不如說他突然失掉了支撐的力量,他伸手慢慢擦掉她臉上的血跡。
而我看著她,看著她,就有點恍惚,這是十八歲的端端,嬌嫩稚弱,不經風雨,這是二十歲的端端,柔情來的陌生而隱秘,這是二十三歲的端端,彷彿塵埃落定,神態恬靜。
我的端端。我生平最心疼和切齒過的,女孩子。
謝端是在試圖翻越陽台爬進卧室窗戶時墜落的,她被鎖在那個小空間里,只穿了一件薄毛衣。
在派出所,李老師當場就暈了過去,而謝端的丈夫是這樣解釋的--端端在陽台收衣服,一陣風吹過來把門給帶上了,他當時剛好出去。
他話音未落,沈思博撲過去一拳砸在他臉上,我聽見指節和骨頭相撞的悶聲,沈思博原來也可以這樣兇狠。
民警們七手八腳把沈思博給摁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我告訴他們,我們是怎麼接到謝端的求救電話,才到了這裡,這個男人要對他妻子的死負責任。
肖老師捂著額頭,好一陣才能說出話來:"我沒什麼好解釋。"
他說,他的確是跟謝端吵了一架,但哪一對夫婦沒有爭執呢?他隱忍著轉身出了門,到公園那坐了好幾個小時,去附近買了端端最喜歡的蛋糕,預備帶回去跟她道歉,卻直接被帶回了這裡。
他的悲慟是真的,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也覺得是真的。
謝端的母親悠悠醒轉,她掐著自己的心口,目光落到沈思博身上。
"你滿意了沒有?"她顫巍巍地,聲音陡然拔高尖銳:"你說,你滿意了沒有!"然後她開始唾罵,像一個真正的,她所一貫劃清界限的市井潑婦。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語言習慣可以在一瞬間發生徹底改變,她在這種近乎自我作踐的唾罵之中,把她的身份,她的涵養,她秉持的風度統統抖落,似乎這樣才能稍稍緩解一些疼痛。
最後她已經不是再具體罵哪一個,她眼神空茫,吐出一串串污言穢語,像在對整個世界進行詛咒的一個老女巫。一直到民警們都聽不下去,讓她女婿把她扶出值班室,但她的罵聲一直不絕,沿著廊道慢慢遠去。
同一時間,齊家所有人在等我開席,菜加熱了一次又一次,第三代們等得不耐煩都涌去看電視,外頭鞭炮時緊時慢。
齊享撥我的電話,我的手機在別克車裡一遍又一遍的鳴叫,一直到電池告罄,自動關機。
在派出所做完筆錄出來,外面天黑黑的,竟然開始落雪。我走了幾步回頭,沈思博靠在大門的門牆上,精疲力竭的樣子。
我走回去:"你不要這樣。"
"她走了。"他抬眼看我,像個無助的小男孩:"剛剛我都忘了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然後他張開手掌,那上面是她最後的鮮血:"她真的走了。"
他終於淚流滿面,順著牆滑倒下去,親吻自己的手心,我俯下身去抱住他的肩,雪片落在我的后脖頸上,像那一天黃昏的雨水一樣涼,真是涼啊,庄凝,你為什麼就是不走開?
雪越下越大,快到陵城時,天地一片茫茫的灰白。
車內車外都世界末日般安靜,我開著開著,就忘了這是要往哪裡去,轉臉看沈思博靠在車窗上,一言不發。
"有件事我想說了很久。"我開口道:"她現在大概已經知道了。"
他看看我。
"那個電話,是我打的。"我看著前方,說:"是我打到保衛處,他們才會過去。"
我沒有告訴他,其實我掙扎過,我彷彿又回到那個漆黑一片的看台邊,一遍一遍輸入保衛處的號碼,再一遍一遍刪掉,到後來我甚至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撥通的,又具體說了些什麼,我大概是打完這個電話以後,就立刻在酒精和神經疲憊的合力下昏睡過去,醒過來時,他們已經來了。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這件事,我甚至不承認我做錯了,因為是你們先對不起我。"他不做聲,我繼續說:"但今天我承認,我錯了,錯的太厲害已經沒辦法挽回,我害了你們兩個。"
沈思博說:"停車。"
"你別......"
"停車。"
我靠邊停下來,他打開車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沈思博!"我下車追了一段,他沒有反應,我回車上準備重新發動去趕他,才發現打不著火,車拋錨了。我拿過手機,它竟然也關機了。
這裡是高速公路,元宵節落雪的夜晚,四面茫茫,幾乎沒有來往車輛,偶爾過來一輛,黑夜裡也注意不到邊上的情況,注意到司機也未必敢停。
我一籌莫展,溫度越來越低,我蜷在車裡手腳冰涼。這時有人敲一敲車窗,沈思博竟然去而復返。他把大衣脫下來給我蓋住:"你堅持一下,我去前方有光亮的地方,也許會有司機發現。"
他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嘴唇蒼白,臉色凍得發青。
"你會凍死的。"
"我倒想試一試。"他說:"但是你千萬別睡著,庄凝,想一想你的小孩。"
他說的沒有用,我還是很快就睡著了,睡夢裡我回到了五年之前,伸手拍一拍站在那裡的女孩,她回過頭,一臉雨水,眼睛里卻奔跑著火光:"你是誰?"
"跟我走吧,別站在這裡。"
她冷笑,聲音尖利:"他們背叛我,他們活該。"
"不是這樣的。"我告訴她:"也許沈思博認識你這麼多年,不過是為了一個謝端。但是你,你認識沈思博這麼多年,也許也只是為了另一個人,將來你也會愛上他,非常愛,所以不要這麼做,會連累我,會連累我,會連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