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春斷代史(五)
我第二學期開學時見到駱婷,她還是一個人。
"齊師兄呢?"我問。
"實習去了吧。"她答。
"什麼叫吧,你男朋友你都不知道?"
"你從哪裡聽來的?"她奇怪地看我。
呵,難道我還撞鬼了不成:"上學期末,小廣場。"
她回憶了兩秒鐘:"哦,那個啊。"
"如果你不喜歡別人說,我誰都不告訴就是了。"
"不是的庄凝。"駱婷微微笑起來:"那天是我穿高跟鞋摔了一跤,齊師兄扶我走了一段而已。而且。"
她的笑容隱約有點惆悵:"齊師兄吧,他心裡只有他女朋友,哦不是,前女友一個。再沒別人的地兒了。"
"哦。"我點點頭,興趣不大。
老實說,我這會兒也在惆悵,《國際公法》考的不大好,否則獎學金我至少可以拿二等。
寢室幾個女生個把月沒見面,一重逢就開始拍拍打打,連蘇瑪這個冷淡的小孩都露出點笑意來。
"去外邊吃飯吧。"曾小白提議:"謝端請客。"
這個傢伙還是她一貫布爾喬亞式的精明,我一個月沒見她了,也不覺得她討厭了:"請問憑什麼?"
"她拿到獎學金了唄。"
"除了你都拿到了。"蘇瑪說。
我知道此時笑起來有失厚道,但一個沒忍住。
曾小白聳肩:"不稀罕。"
謝端急急忙忙地表態:"我請我請就我請吧,沒事兒。"
每個人都是老樣子。我站起來,拍拍謝端:"哪能呢,我來吧,我還沒盡過地主之誼呢。"
我們四個人坐車去市區,吃完飯在步行街上溜達。濕嗒嗒的清寒早春,就午後這麼一小會兒還算宜人。我們從一個商場流竄到另一個商場,被柜上的價目表驚得落荒而逃,或者說,假裝落荒而逃,享受年輕時那一點點滿不在乎的小快意,坦然甚至快活地承認自己買不起。
"庄凝。"走了一段謝端突然碰碰我:"等會兒好不,我想去買點東西。"
"買什麼?我陪你。"我笑:"下次你直接說'庄凝,陪我去買',就好了。"
她竟然沒有聲音了,挽著我的胳膊,隔了一會說:"謝謝你哦庄凝。"
"嗨--不過你到底要買什麼?"
"......呃,走過了。"
她要買的東西被"福茗"茶莊的售貨員用小小的簸箕舀出來,盛在塑料紙袋裡,每一顆都個大飽滿,汁很多,色澤暗紅而柔潤。我的嗅覺里,都是它們清秀的甜香。
"您要的紅茶梅,二十塊,謝謝。"
"謝謝你。"謝端把錢遞過去,沒出門就心急的拈一顆放進嘴巴里,眼睛都眯起來。我看著她,忍不住微微笑。
"庄凝你嘗嘗。特別好吃。"她拉過我的手,倒一顆在上面:"我都不知道這邊也有分店。"
我爸是北方人,我跟他一樣都不愛吃甜食,但看看這個女孩殷切的小模樣,我還是把這個甜蜜的小東西吃完:"很好,再給我一個。"
她開心壞了:"好吃吧?曾小白!蘇瑪!"
結果一包話梅,被曾小白一個人吃掉四分之三,謝端拿著紙包跟在後頭。蘇瑪說:
"曾小白,你不膩哦。"
"還好。膩了就去吃麻辣燙。"曾小白很隨意地說,一邊把梅核吐掉,然後她往街那頭看了一眼:
"喲呵,有人結婚。"
我們一路徜徉過去,低調打量並評論這一對新人。女的掛在男人臂上,在庸常的婚飾里,面目模糊的兩張臉,只見粉色的胭脂和開到盛時的笑。
"新娘漂亮嗎?"
"不錯。"
"新郎帥不?"
"不帥,跟她差不多高。"
"那就是有錢人了?"
"看起來不像,婚車都是普桑。"
"那,這就是**啦!"曾小白冒一句。
誰也沒聽清她說得什麼鳥語,再問,她才含糊地說,愛情。
對於"愛"這個詞,連皮厚的曾小白都沒太好意思直呼其名--不漂亮,沒有錢,不是愛是什麼?我知道曾小白這樣的女孩,對於平淡總有一種不可說的揣測,它註定與她緣慳一面。
"那也可能是湊合。"謝端低聲接道。
曾小白聳聳肩:"為什麼要湊合?國旗手敢說我太物質他不滿意,我就和他分手。"
"那你哭成那樣。"蘇瑪說。
"哭成那樣我也不湊合--庄凝你呢?"
"我也不願意。"我回答:"不過我對別人的生活方式,也表示理解。"
"話都被你一個人講掉了。"曾小白憤憤地:"你真虛偽。"
"謝謝,同志仍需努力。"
我到這個學期,才漸漸的,感覺到了一點群居的快樂,以及以前看的小說上描述的種種,朝夕相處的女伴的美妙。經歷了初時的不適和磨合,寢室生活逐漸成為老鋼琴彈出的慢板,有雜音和亂聲,但大致曲調圓融。
我和謝端尤其走得近了。
我從小到大,稍稍親密一些的女孩,每每都是人堆里把握決定權的那一個,個性張揚,從來懶得妥協。我們一起逛超市,如果不事先說好,往往會各奔各的需要而去,時常逛了一圈下來,發現彼此蹤影全無,碰頭再相互埋怨。
跟她我從來不擔心這個,我到哪兒,不用說她都會一直安安靜靜陪著,初時我還是老樣子,直奔目標,等想起來還有這麼個人,一轉身就撞到她。
"你不要買東西?"
"你要買啊,當然先陪你。"
老實講,這對我來說,是全新的,慣常生活之外的另一種友情體驗與相處方式,竟然有人,她不覺得妥協是什麼壞事。她如此輕易的,就讓她的需求屈從於他人的需求。她讓我費解的同時,不能不產生保護欲。我不能不管她。
她是溫柔細緻的孩子。早上我偶爾遲起,她會從食堂買好豆漿和煎包在教室佔好位子等我。
我們一起去學校放映室看電影,《午夜凶鈴》。挪了小板凳佔好前排的位置,然後一到恐怖鏡頭,就"啊"一聲,搬著凳子往後移一段,散場時已經是貼著後排牆坐,蹭了一後背的牆灰,互相拍打半天,灰頭土臉。
我們一起上課下課,吃飯,泡圖書館,上個洗手間都結伴去。
只是我不問她家裡的事,她也從來不說。只有一次,她心滿意足地抱著我的胳膊,說:"庄凝,以前覺得你好難接近。"
"是嗎?"
"是啊,你看上去非常驕傲。"
"有這種事?我這麼討厭啊?"我逗她玩。
她卻認真地解釋:"不,不,不討厭,相反的,是那種特別--怎麼說呢,非常明白自己要什麼,不需要討好任何人,就是那種。"
"哦,其實也不是的。"我想起我過年的時候在沈思博家吃飯,打牌時還故意輸給他媽媽逗她開心。放煙火時他媽媽摟我的肩膀,對大院里其他人道,小凝啊,是我的小兒媳婦。
"不管怎樣,好高興哦,我們在一起。"她膩著我,腦袋往我肩頭一歪。
我樣子很嫌棄的輕輕推一推她:"小姐,請不要弄的像告白,我還要嫁人的。"
"你不知道的庄凝。"她笑,聲音在我耳側,低低的,語速卻很快,彷彿怕講慢了就跟不上決心:"從小到大,都沒什麼人跟我玩。"
"為什麼?"
她沒有回答。
我就沒有再問。
梅雨是專屬於江南的,漂亮的詞。梅子飄香的時候,淅瀝的春雨,靜夜裡潤進人心裡。
但身臨其境,才會知道,腳下泥濘,四壁潮濕,衣服晾了三兩天,揉一揉還是像兩棲動物的表皮,冰冷粘膩,這絕對不是什麼詩意的感覺。
我們寢室陽台角落裡,甚至冒出了兩顆黃豆大小的菌菇。我們四個人圍著它們,像惡少圍著嬌弱的良家少女,商量要煮了還是炒了,把八大菜系都考慮一遍才想到我們簡陋的寢室並不具備這樣的實力,於是一鬨而散,該看書的看書,該賣東西的賣東西。
一直到了某天清晨,還沒有完全清醒,就聽見曾小白的尖叫:
"哎--太陽!出太陽了!"
真的,日頭久違這麼多天,就跟在清水裡濾過似的,特別水靈,特別蓬勃,所及的每一處,都特別乾淨。
校園裡陡然多出許多人,每個人積攢了這麼多天的潮氣,似乎都從骨頭縫裡,一點點蒸騰出去。
等我和端端把被褥抱下去,樓下已經沒有空地了,只能再行進一段,那邊有個足球場。一幫男孩在泥水未乾的草坪上呼喝爭搶。
"他們,那個詞怎麼說來著?"把被單晾好,我用肘撞撞端端:"狼奔豕突。"
她笑,輕輕撞回來:"你最刻薄了。"
"本來就是,一個球而已,跟搶食似的。"我話音還沒落呢,就聽耳邊有風聲,"嗖"一隻足球幾乎貼著我新上身的T恤,義無反顧地一頭撞上前面的欄杆,再彈回來。
我大怒,轉頭看見卓和顛顛地跑過來:"對不住......嗨,是沈嫂?賢惠呀。"
我嘴巴已經彎到半途了,方才想到不合適,卡在那兒進退不得:"一般一般。"
他眼睛正往我旁邊看,謝端把頭低下去,對自己一雙鞋欣賞不夠似的。卓和看了她兩眼就把目光掉回來:
"哦,思博沒在。"
"呃。"他到底是怎麼在看美女的同時,注意到我在向他身後張望呢:"寢室睡覺?"
"沒,大早就出去了。"
"上課?哦~帥哥你逃課了是吧?"
"哪兒,是系裡一個師姐,大三,這不忙著實習嗎,手頭帶到一半的家教,請他幫著帶,他人你知道的,哪好意思回掉。"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豈止知道。沈思博紳士了二十年,每一天都讓我又偏愛又無奈。說是嫉妒也到不了那個程度,小小的失衡卻一直在。
"哦。"
"沈嫂這就是你不對了,也不多關心他一點,他現在辛苦,人都瘦了。"
"他今晚上回來嗎?"
"回來的,回來的。"卓和看上去特認真:"真的,您可得好好慰勞他。"
晚上我給沈思博打電話,他講話斷斷續續,聽動靜正不斷把誰往旁邊撥拉:"......等等啊,我出去跟你說。"
"怎麼了?"
"沒事,有人打雞血了。"他笑:"我離他遠點。"
然後我聽見卓和的聲音:"小沈,你就盡不知好歹吧你,庄......"
我其實蠻想聽他下面的話。
"可以了。說吧。"
"哦,沒別的事。問問你,生日還回家?"
我跟他的生日隔了小半年,一個嚴冬一個酷夏,都不是什麼好時段。
他頓了兩秒:"你不說我都忘了。不過了吧,挺忙。"
"那怎麼行,過九不過十嘛。"
沈思博在那頭啞然失笑,細碎的氣息落在我脆弱的耳廓:"你這個話都出來了,你不是一向覺得很土?"
"呵呵那個,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用手指不斷繞著電話線圈,說:"要不那天我陪你,隨便過過?"
"好吧。"他一向都遷就我:"但那天我要出去做家教,你等我。"
我擱上電話。室內異常安靜。
我頭一低就要起身走開,當然未遂,餘下那三位一人一隻手就把我給摁住了:
"他答應了?"
"哎。"
"哦也,庄凝,就明天,把他辦了。"
"曾小白,你看你奏是不含蓄。庄凝--"蘇瑪還是一向慢悠悠的語調:"我有卡,開房可以打折。"
"去死去死你們兩個。"
"開KTV房哦,你想到哪裡去了?"蘇瑪得意的笑,得意的笑。
曾小白睨她一眼:"KTV也可以的好不好,還更有氣氛。"
我啥都不說了,捂著額頭坐在那裡,謝端在旁邊同情地拍拍我:"庄凝......"
還是這孩子純情。一開口都這麼細聲慢語:"要不,你就聽她們的吧。"
到那天卻又下起雨來,操場上不知誰的毛毯忘了收,遠遠的看過去特別凄清。
謝端站在陽台上說:"快一點啦,天都要黑了。"
"喂喂喂,慢點,謝謝。"房間里,我本能地往後閃,躲避迎面而來的閃亮刀鋒。
曾小白手持眉刀的刀柄,居高臨下看我,像凜凜的一個俠女:"tobe?O
tougly?"
她自告奮勇要給我化妝,問題是我一時糊塗竟然答應了。
人仰馬翻。我們方圓一米以內是凌亂的化妝品,濃烈的脂粉氣。蘇瑪躲得遠遠地在角落裡,戴耳機聽BBC,搭配招牌表情--"她們都神經了"。
我手邊擺著一條黑色蕾絲邊小禮服裙,裙擺在膝蓋以上至少三指寬,悶騷的一塌糊塗。
這些只為了今晚上,我能把我喜歡了十幾年的男孩子拿下。
愛跟羅馬一樣,不能一朝形成,不過有時是需要一點催化劑。我承認,昨晚抱著被子構思過,他怎樣在夜光迷離當中,被我嶄新的美貌迷惑,突發危機感和佔有慾--誰知道呢,我也是看過偶像劇的人,那上面都這麼演。
要不是被這樣的念頭動了心,我怎麼能坐在這兒,被曾小白當調色板使。
謝端推陽台門進來:"哇。"
曾小白可得意了:"特美吧?收工。"
我把鏡子夠過來,結果-這打擊大了。裡頭的人我不認識。
"--曾小白,你你你是不是在整我?"
"不好看嗎?"曾小白不解了:"很好看啊。"
我一著急就開始彪悍:"好看,我裙子再短一點,就可以去賣了。"
"這叫什麼話。"曾小白蔑視地說:"你要還跟平時那樣,憑什麼誘惑他啊。"
我有點詞窮,真的,關於如何吸引男性,這是我並不擅長的領域。
"好看的。"謝端這時候過來摟著我脖子:"雖然不大像你了,但真挺好看的,我都想親親你了。"
她的安慰多少讓我心安。我又對著鏡子照照。謝端尖尖的下巴壓在我肩頭,我在鏡中看見我們腦袋挨腦袋,點塵不染的兩張明亮面孔。
"你們倆真噁心,噁心。"曾小白在一旁皺鼻子:"話說端端你是不是有毛病啊?連莊凝這個一本正經的傢伙,都有喜歡的男孩子。為什麼你連鬼都不喜歡一個?"
曾小白其實不是故意的,現在我們都知道,她講話就是這個咄咄的腔調。謝端已經有點尷尬了:"也不是的......"
"怎麼沒有,她喜歡我唄。"我把謝端的手抓在手裡:"對吧端端?"
"當然啦。"她笑起來:"最喜歡你了。"
我在衛生間,剛把小黑裙藏在綢緞里的拉鏈給找到,電話鈴響了,我扯著領口就往外跑。
謝端在門口趕緊"嘩"把窗帘給拉上,沖我擺手。
曾小白床頭剛裝了一個小分機,長頸鹿形狀,她此刻也正在鋪上換衣服,一隻手繞到背後扣文胸,另一隻手捏著它的脖子通話:
"親愛的......對呀,忙呢,不去了......呵呵......逗你玩的,我馬上就下來啊。"
她手忙腳亂闔上話筒,就往床下爬。
我噓口氣,有點小失望,縮回衛生間。才發現食指被尖銳的飾物拉出一道傷口,不很深,血將出來未出來的狀態,挺疼的。
繫上拉鏈,我把皺褶撫平順,深呼吸,然後推門出來。
這下連蘇瑪都抬頭了,嘴裡還跟著廣播在念念有詞,就那麼盯著我。
我覺得自己像一隻長手長腳的蜘蛛,胳膊都不知往哪兒放,下意識的把裙擺往下拽:
"好看嗎?"
謝端使勁點頭。而曾小白頓了幾秒,說:"庄凝,我嚴肅的告訴你,你不許跟著我同時下去啊,至少錯開十分鐘,不然翻臉。"
"呃?"我一時沒明白。
"她誇你呢。"蘇瑪把耳機摘下來:"我都聽懂了。"
"老實說。"我笑,自己都感覺估計是齜牙咧嘴的:"太含蓄了。"
"請相信一個資深人士,你會成功的。"曾小白回頭,得意地拋個媚眼:"別忘了請我吃飯。"
結果她赴約回來的時候,我還在寢室里。
"這都幾點了?"曾小白看看我,又看看錶:"七點半。你跟那位哥哥,約得什麼時間?"
我翻著一本專業雜誌,肘彎搭在書桌上,用我最漫不經心的語調說:"沒事,他說他會遲。"
實際上我當然沒有這麼無謂。兩個小時我還在看同一頁。
但我還能怎麼辦?我跟室友們說我要去約會,說的那個誰好像很拿我當回事,結果等了這麼長時間,要是再不裝的淡定一些,就太笑話了。
我當然也擔心,是不是出了狀況。失速的車,醉酒的行人,鬧事的混混,甚至--他補習的那德國家庭有秘而不宣的大隱私,正好被他撞見?--我要挨到何時報警?
理智在一旁嗤之以鼻,得了吧,你以為拍懸疑電影哪?
不是的,這世上任何一部電影,都不能跟一個等待約會的女人攀比豐富及繚亂的想象力。
但現在夜色還有些稀薄,而沈思博只需要經過兩條街道,治安和交通都不錯。
如果能夠給我此刻的情緒打一個投影,那麼應該是一簇幽幽的暗火,無聲的,壓抑的,卻因她人的目光越發熾烈。原本謝端要在寢室陪我的,結果隨著時間過去,她跟我講話的語調都成了安慰性質,柔聲低語的,我記不清有沒有對她失態,總之是把她趕出去吃飯了。
現在曾小白又成了這樣,語速都放慢了:"哦,那好吧。要吃東西不?"
她們都不知道此刻對我最大的寬待,是裝作沒有看見?我站起來,啪把雜誌扔在桌上,然後伸手去拿電話。
就在此刻,寢室門被推開。
謝端捏著門把,單腳跳進來,一路扶著櫥櫃,抬頭看見我:"哎?你......"
"怎麼啦怎麼啦?"我趕緊過去扶她。
"沒事兒。"她呵呵的笑笑,借力走了幾步,坐到方凳上挽起褲腿:"嘶--"
"我靠到底怎麼回事?"我看她纖細的小腿上已經青了一塊,一著急更上火了,伸手去按淤塊的邊緣。
"疼疼疼。"她叫起來,可憐巴巴地看我:"庄凝,好疼啊。"
曾小白站在旁邊,說:"我有正紅花油。給你們拿來?"
我和謝端看她,她開抽屜,聳肩:"放心,免費的。"
"別動,別動啊。"我倒出紅花油在手上,輕輕給謝端揉:"你磕哪兒了?"
"我跟你講你不要罵我啊。"她小聲說。
我好氣又好笑:"不罵。講吧。"
"我......我在食堂門口,被自行車給撞了。"
"......怎麼能給撞的?你肯定走路不看路。"這丫頭一向這樣。
"嘿嘿,我,我走了一小下神。"
"走神,走神。"我真恨不得掐她一下:"什麼人撞得?讓他賠。"
"那怎麼好意思?他也摔倒了,可能摔的比我還重呢。而且他說對不起了,他說有急事。"
"對不起就完了?萬一以後發現有什麼呢,醫藥費呢?"
"不會的,我哪那麼不經撞。"
在我眼裡她就是個瓷娃娃,本來就不經撞。
"而且。"她接著道:"他也說了要送我來著,是我沒好意思。"
"男的女的?"
"男的。"
也是,端端一向對男性敬而遠之,要男孩子送她回來,會要她命的。
二十分鐘后沈思博終於在樓下出現。那時我已經沮喪的趴在書桌上,有氣無力。替他傳話的女孩子敲我們的門,請問庄凝住這裡嗎,下面有人等。
他站在車棚底下,穿著乾淨的白色T恤,很多口袋的休閑褲,長的顯眼個子又高,很多路過的女孩都在偷偷看他。
我使勁吸口氣,再吐出來--沒事,庄凝,別小心眼了,他沒出什麼狀況,平平安安出現了,多好。八點也不算特別晚,好好陪他吃個飯。
我把笑調整出來,向他走過去。
沈思博看見我,微笑,我用本該出現在五點半或是六點的語調問:"餓不餓,去哪兒?"
他接過我的小拎包,然後說:
"我吃過了。"
"......"
"做家教的那家,知道是我生日,他們特別注重這個,瞞著我給辦了個派對。"
我看著他,好容易鎮壓下去的怒火這下反攻倒算,霎時漫山遍野。
我一時手指尖都抖了。一部分是氣的,一部分是餓的。人在飢餓的時候最容易失控。
"我給你打......"他還在解釋,還在解釋。我瞪著他,往後退。
他很奇怪地看我:"你幹什麼?"
我特別鎮靜地面對著他,從他手裡拿回我的包:"我不佔用你的時間了,你回去睡吧。"
"什麼意思?"
"真的。"帶著簡直是歡快的獰惡,我甚至笑了:"回去吧。我也走了。"
"庄凝。"他在我身後叫我,明顯也有點動氣:"你講點道理。"
我不講,道理?我克服了多大的心理障礙,才能頂著這麼一個大濃妝,和這麼短的裙子出門赴約。我從昨天就沒有好好吃飯,就為了穿這個衣服腰身能更好看。我等的都低血糖了,他卻神清氣爽地對我說,他吃過了。是呵,我不講道理。
欺負我,欺負我喜歡你是吧?我喜歡你,我就活該了?
沈思博嘆口氣,拉住我胳膊,盡量溫和道:"算了,餓了吧?我陪你去吃點東西。"
我知道此刻如果要和解,哪怕我剛吃完十二道大餐也該答應才是正道,何況我明明就飢腸轆轆,可是我轉頭,話說出來是這樣幾個字:"早吃了,不勞費心。"
這像幾隻木鍥,把一切可回寰的餘地都填住了,我自己都感到了絕望。看著沈思博頓一頓,一言不發的鬆開我。
他神情冷淡,眼裡看進去卻有真的難過,我心碎又幸災樂禍地看他,然後轉身就上樓去了。
我爬樓梯的時候腿一直抖一直抖,不是恐懼的那種大幅度,而是空虛的,周身泛冷,病態的戰慄。推開寢室門,謝端和曾小白都向我看過來。
"不要跟我講話。什麼話都不要講。"我又快又兇狠地說,伸手擰掉高跟鞋,攀到上鋪,膝蓋被床欄猛撞了一下也渾然未覺。
然後我把自己摔在床上,扯過毛巾被蒙住頭臉。柔軟、舒適、私人化的黑暗。
我的眼淚洶湧地流出來。同時恨得牙痒痒,使勁咬自己的手指頭。伸手去揉眼睛的時候,食指的傷口被睫毛扎了一下,我想這個妝化得真是一個笑話,心裡的委屈越發尖刻。這世上還基本沒人能給我委屈受呢,沈思博,我不就是喜歡你嗎,你就這麼不把我當回事。別指望我光付出,沒你我也活得下去。
再轉念一想,大概這下他也明白了,庄凝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從小一直裝的挺懂事的,撒起潑來跟潑婦一模一樣。沈思博多驕傲啊,別看他溫和,他是柔土下埋藏的金屬礦脈,認理認的不行。他說,我長這麼大從沒跟誰道過歉呢,沒這習慣。
那就誰都別理誰。
於是我們就此絕交了。絕交好啊,多少年以後我們重逢物是人非,他娶妻生子,而我身為人婦,各自強作鎮定地說,嗨,好久不見。然後擦肩而過,我看著他的背影,不能告訴他,我長子名字里也有一個博字。
嗯,有識之士不必提醒我,這是電影《昨日情深》里的情節。
構思到這裡我疼的氣都透不過來了,淚水猛烈,全身發抖,皮膚一陣燙一陣涼。
門一聲響。不知誰出了寢室。
然後有一隻手摸上來:
"庄凝,庄凝。"
謝端的聲音。
我使勁咳嗽清嗓子:"沒事,別理我。"
她默了一會兒:"我能上去嗎?"
"......"
謝端爬上來鑽進我的被子,我悶悶地往裡去去。她的身體特別柔軟而且溫暖,緊緊挨著我。但她可能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想了一想問:
"你為什麼喜歡他?"
我恨恨地回答:"因為我腦子壞掉了。"
"別這麼說。"她把我的右胳膊撥拉過去抱在懷裡:"你那麼喜歡他,多幸福啊。"
我像個憤怒派詩人一樣冷笑。
"真的,而且你們從小就在一起。"
我沒反應,她抽抽鼻子,自顧自說:"我多想也要個這樣的。你們對對方,都是獨一無二的呀。"
我有點走神,獨一無二。
我對他偏執,乖張,我對別人從來不會那樣,但他還不如一個局外人看的明白。
"唉算了不說了。"我忽然覺得非常憋悶,蹬開被子坐起來:"去洗臉!不管了,他媽的。"
謝端抬胳膊把臉擋住:"嘩,好亮。你說髒話,呵呵。"
"我說了我就說了。"我拍她:"你也給我起來。"
曾小白這時候推門進來,手裡拎著速食麵和榨菜:"都哭完了?"
"你哪個眼睛看見我哭了?"我從床梯爬下來,一邊說。
"你就逞吧庄凝,吃點東西。"她把面遞給我:"五塊。"
我發現自己的確走路都打晃了:"附贈開水不?"
"真好了啊。"曾小白嘿嘿笑。
"當然。"我喉嚨那裡還是哽的,臉部肌肉酸痛,伸手拍一拍:"有什麼了不起。"
"有什麼了不起?你把端端好好的都惹哭了。"
"............"這我還真沒注意到,轉頭看謝端的眼睛果然是腫的:"你有什麼好哭的。"
"你那麼難過。"她低聲道。
我怔了怔:"嗨。端端,你再這樣我不要你了。"
她笑起來,過來掐我:"你想得美。"
我吃速食麵的時候蘇瑪回來了,濕淋淋站門口就氣急敗壞說:"我們寢室電話壞了!怎麼都打不通!我沒帶傘!"
我們三個面面相覷,我心裡咯噔一下。伸手撈過話筒,果然,一片空茫。
我抓著它想了兩秒就開始吼:"曾!小!白!"
曾小白飛速爬到床上。"咔噠"一下,電話里有聲音了,嗒,嗒,嗒。
我放下話筒,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你要命了,曾小白,把那個長頸鹿給我扔掉!"
沈思博那會兒說,我給你打......打什麼?還能打什麼?我一直傻等等到崩潰,和他吵成那樣,就因為這麼個烏龍事。
她坐在床上瞪起眼睛:"這能怪我?"
是不怪她,怪我自己。
我是因為血糖偏低和虛榮心受損引發的狂躁症,沈思博不是那麼做事沒分寸的人,正常狀態下我肯定會聽他解釋。
我看看時間,剛重新碰到話筒,它猛然在我手下尖叫起來。
"喂?"
我接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於對方沒太反應過來:"......庄凝?"
還真的是他。我抱著話筒,想了半天接了一句:"十點半了。"
"嗯?"他一時不怎麼明白。
"你說十點以後,從來不好打電話的,禮貌原則。"
"那怎麼辦呢?"他不緊不慢地說:"有人生那麼大的氣。"
"誰啊,那麼小心眼?"
"可不是,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來,還差點出了車禍,結果這個小姐跟我說,不佔用我的時間了。"
我略過他調侃的語氣,緊張地問:"車禍?什麼車禍?"
"沒什麼,小事故,但我得回去換衣服啊,我總不能一身灰跑去見你吧?"
"嗨,你也不說。"
"說了你聽嗎?"
我想說對不起,結果咬到自己的舌尖,說不出來,我也沒這習慣:"還出來嗎?"
"什麼?"
"咱們接著那會兒,不吵架了。"
"十點多了小姐。"
"你生日不還沒過完嗎?我還沒吃飯呢,我餓。"
剛下過雨的城市,街面有如被暈染的色譜,法梧柔韌潮濕的枝條擦過車窗。立交橋兩排燈光遠遠倒映在窗玻璃上,看過去彷彿在半空中,懸著白日里失落的一座城。
沈思博的腦袋,不斷撞到我的肩膀。
我費了很大的勁,才說:"那個,你想靠就靠唄。"
他沒有出聲。
我轉頭,才發現他已經睡過去了,一縷頭髮垂下來擋住眼睛,那麼累,氣色還能這麼好,唇紅齒白的。他其實非常睏倦,但我叫他他還是出來了,這個人怎麼這麼倒霉,就碰上我了呢?
我看著他,看著他,這一刻,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年輕的,戰兢的母親,懷抱嬰兒,願傾盡我貧瘠的所有來交換整個世界噤聲,予他片刻安睡。
我要怎麼辦,對著他,內心越繾綣,就越不得安樂,我發現自己越發等不及來日方長。
公車碾過一個減震帶,咯噔一下,沈思博隨著動一下,眼睛還是闔著。但接著他伸手,先是碰到了我的胳膊。
"你要什麼?"我問他。
他不答,慢慢往下,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膝蓋上。像我們小時候那樣。
但眼前已非無知所以無謂的年代。
這成了一種未命名的親密,有來處卻沒有一定去處。脆弱又頑固,這一秒貌似永遠,但下一秒就可能失散。我心裡又喜悅又有莫名的難受。
他指腹觸到我食指上的傷口,抬起來看看:"這又怎麼了?"
我想指指領口,結果一看自己已經換成一身T恤牛仔褲:"不小心弄得,沒事。"
他從褲兜里摸出一枚創可貼遞給我:"沒事--那會兒我就看見了,都沒來及問--以後別再任性了。"
"......那我有什麼好處呢?"
"要好處?"
"嗯。"
"我就教你上次問我的那句。"
"啊?哪句?"
"忘了?那就算了。"
"沒忘,沒忘。告訴我吧。"
"表白時候用的?"
"表白時候用的。"
他面向我,慢慢的,很溫柔的說了三個位元組。
我重複一遍。接著他又重複一遍。
搖搖晃晃,光影支離破碎。我幾乎睜不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