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澄心和尚

第十四章 澄心和尚

那個時候,山裡人製作橡子粉絲的流程非常複雜。

媽媽、老舅、大成子三人一天多的時間,撿回一大堆的橡果。

過了星期天,老舅衛華回學校了。

媽媽像在青石板上洗衣服那樣,掄著寬大的棒槌,坐在地上一通捶打之後,橡果身上的刺殼外衣就全給剝了下來。

然後又換了口石槽,進行輪番舂搗,褪去橡果身上的第二層硬殼。

最裡面的果核部分,碾磨成粉后,便是製作粉絲的原料了。

姥爺拿來一把大竹篩子,與媽媽合力篩選,去殼后的橡子果泥,漏滿了半口水缸。

去河邊淘洗果泥,過濾掉飄拂的碎殼,進入製作粉絲的第四步,泡料的環節。

媽媽給水缸加滿泉水,搗爛的橡子果泥在裡邊浸泡一夜,第二天就可以上磨取粉了。

姥爺銜著旱煙袋,雙手搭在磨架上,如老牛推磨一樣來迴繞著圈兒。

媽媽坐在磨台上,拿著一個葫蘆水瓢,不時往磨盤中間的進料口,添加著和水的果泥。

大別山裡的泉水鹼性大,當地人稱為「剮水」。

用泉水浸泡橡子果泥,不僅起到軟化的作用,還能除去橡子果肉中苦澀的味道,這可能就是一種化學上的中和反應吧。

在沒有添加劑的年代里,成子姥爺他們那代粉絲匠人,用的都是這樣的古法。

一袋煙的功夫,奶黃色的漿液從石磨的四周嘩啦啦的淋了下來,在周邊的石槽縫裡匯聚成流,最後如母牛下奶一般,淌入了下邊承接的大木桶里。

大成子與鄰居家的妞妞小花,還有她的哥哥虎子,專心致志的看著石磨下奶,恨不能湊上前舔上一口。

這種明知味道苦澀還想嘗試一把的心態,也許是兒童的好奇心在作怪吧。

一個上午,這樣的粉漿涓涓不息,盛滿了姥姥家所有的木桶。

接下來又如磨豆腐那般,一遍遍的過濾、沉澱、暴晒,提取其中的澱粉。

兩三天後,橡果澱粉、明礬、適量的泉水混合打成糊狀,就進入到最複雜的漏粉環節。

姥爺手持水舀狀的竹編漏網,姥姥燒火,媽媽不停的向漏網中續著粉團。

粉線便如北方的壓面一樣,呼呼啦啦的淋入了下面沸騰的開水鍋里。

等沸水中的粉線成型,像煮熟的麵條浮出水面,就可以出鍋了。

媽媽放下麵糰,麻利的舀起燙好的粉絲,倒進了冷水缸中,然後又拿起缸里的木棍不停的攪動起來。

「媽!我也要攪!」

大成子和幾個娃娃正在一邊看的出神,見媽媽遊戲一般上下攪動著木棍,也想上前嘗試一把。

貪玩的操皮還不知道,這一步也是粉絲製作很關鍵的一環。

不把冷卻中的粉線分開,就會變成一團面坨坨,前面所有的勞作都前功盡棄了。

「滾一邊去!小死孩子!面坨掉了捶死你!」

媽媽衛蘭已經累得大汗淋漓了,關鍵時刻成子又不合事宜的湊了進來,打亂了原來的節奏。

虎媽毫不留情的給了大成子一腳,把他踹到了姥姥身邊。

「死丫頭!我成子哪裡惹你啦?你這麼踢他!」

姥姥心疼自己的外甥,從火塘邊站了起來,罵了句自己的女兒。

有了姥姥護短,原本不疼的大成子盡然嚎啕了起來。

堂姐毛丫罵他是好哭孩,真是沒有冤枉他。

「面要坨啦!」媽媽衛蘭不耐煩的大聲吼著。

可能是一次出鍋太多的緣故,冷水缸里的水已溫湯了起來。

或者是有一段時間沒做粉絲,媽媽的手藝已經生疏了。

但見她風風火火的取來半桶涼水倒進缸里,再用盡洪荒之力攪和了一番,才把這場危機應付了過去。

整整一天下來,姥姥家的場院里,已經擺滿了晾曬粉絲的木架。

粉絲的顏色也由最初的半透明狀,變成了淡淡的金色。

山裡的晚風徐來,滿場院都是果粉的香味。

這段日子,圍繞著粉絲製作的全過程,大成子肚裡的饞蟲也解的差不多了。

剛從橡樹上摘下的橡子,到後來磨出的粉漿,再到最後晾曬的粉線,挨個品嘗了一遍。

其中的滋味也由最初的苦澀、百般滋味、再到最後的沒有味道,但始終沒有嘗到大成子想要的那種甜味。

人類味覺上的體驗和追求,最早是媽媽乳汁的味道。

稍稍長大后,會變成甜味,全天下的娃娃們幾乎沒有不喜歡甜食的。

再後來煙、酒、茶的味道,咖啡的味道,女人香水的味道。

伴隨著成長的過程,味覺上的偏好,每個階段好像都會發生細微的變化。

就像一個人生老病死的全部歷程,喜怒哀樂、酸甜苦辣都曾有過,才是完整的人生。

生活中甜的成分多了,自然會有意識的去尋找一些苦的滋味。

我們通常所說的「作」或自找罪受的反常行為,可能就是這種潛意識的具體體現。

幸福有時不一定是甜味,它也可以是苦的、是澀的,甚至是酸的。

一天不勞作渾身難受的媽媽衛蘭,終於消停了下來,有了回娘家的樣子。

抱著小兒旺孩在滿場院的戰果中徜徉,不時給晾曬的粉絲翻個身子,臉上滿是輕鬆的笑意。

或者陪姥姥去菜園摘菜,去姥爺的竹器社和一些叔伯前輩們招呼一聲,去左鄰右舍那兒拉拉家常。

成子也不消停,今天的目標是大青山的主峰黑石寨。

虎子說山頂有座廟,在寺廟的石牆上有一個很大的蜂巢,裡面有比紅糖還甜的蜂蜜。

成子對於蜜蜂印象深刻,他有無數次被馬蜂追趕叮咬的記憶,也把馬蜂和蜜蜂混為一談了。

但還是禁不住蜜糖的誘惑,上了虎子兄妹的賊船,如今正走在上山的路上。

沒有石頭台階,一條荒蕪的野徑蜿蜒在山脊和山谷之間。

頭頂不時傳來山泉叮咚的聲音,蔚藍的天空里,除了幾片白雲之外,還有兩隻老鷹在或遠或近的盤旋著。

聽媽媽說過,山裡的老鷹能銜走小孩,大成子頓時害怕了起來,趕緊上前拉住了小花的衣袖。

「成子,你怕啥?」

小花妞妞正在換牙,兩個門牙的豁口可愛的露在了外邊,她笑嘻嘻的問成子。

「老鷹!我媽說老鷹叼小孩!會吃掉小孩的眼睛!」

成子驚恐的指著天上的飛鷹,對小花說。

「老鷹才不吃小孩!它們吃雞,吃兔子!你媽逗你的!」

「大成子!妞妞!我們快點!大人們講這條路上有紅毛野人!」

虎子比成子他們大兩三歲,正扛著一根搗蜂窩的竹竿走在了前面。

兩邊的視野慢慢開闊了起來,三個小娃已經來到黑石寨的山脊上了。

「紅毛野人長的啥樣?」大成子明明聽說過野人的故事,也最怕紅毛野人,但還是忍不住的問虎子。

「他們一身紅色的毛髮,血盆大口,有點像猴子!」虎子在前面答道。

「成子快看!紅毛野人在你的屁股後面!哇嗚!」

頑皮的小花見成子膽小,連老鷹都怕,就故意嚇他。

雙手翻著下眼皮,回頭做出魔鬼的模樣,然後就嘻嘻的跑遠了。

「啊!」

大成子真是被嚇著了,嚎叫了一聲,追上了妞妞,滿腦子裡全是紅毛野人臆想中的身影。

三個小娃就這樣一路吵鬧著走上山來,石牆黑瓦的古廟已在眼前,一老一少兩個和尚正在旁邊的田地里打理著秋糧。

那個時候黑石寨還沒有開發,平時上山的香客很少,山頂廟上只有兩位出家人,他們平時的日子也是自給自足為主。

「小施主!你們到哪去?」

小和尚顯然出家沒有多久,在山頂太過寂寞,見到大成子他們,一下來了興緻,扶著鋤把站在地頭笑吟吟的問道。

「采蜜,采點蜂蜜!」

虎子有點惶恐的盯著小和尚,吞吞吐吐的說。

這蜂巢畢竟長在人家的牆上,小和尚如果阻止,他們這趟就白跑了。

小和尚聽後放下鋤頭,去了不遠處他的師傅那兒,手執佛禮嘀咕了幾句又跑了回來。

「都跟我來吧!你這一杆子搗下去蜂巢就廢了,你們也跑不掉!深秋時節的蜜蜂能叮死人!」

小和尚開心的走到了前面,與虎子並肩而行。

離開了師傅的視線,小和尚再無出家人的做派,就像鄰居家的大哥哥那般。

「我來給你們割,小僧我如今就靠這點野蜜解解饞咯!」

小和尚回廟裡取來鐮刀和竹梯,帶著三個饞娃來到了寺廟的后牆。

但見一個篩子大小的蜂巢盤踞在青石牆體上,金黃的顏色。

經年累月的野蜜不堪重負,順著牆面向下流淌,留下了一條漆黑色的油膩膩的印跡。

小和尚示意三人躲得遠一點,他自己沿著竹梯悄悄的爬到蜂巢附近。

手起刀落,一塊碗口大小的巢蜜已穩穩落在了他的手裡。

而蜂巢上密密麻麻的的蜂群,盡然沒有一點的動靜。

以大成子搗馬蜂窩的經歷,這個時候蜂窩應該早就炸開了,他也緊抱著腦袋做出了躲避的樣子。

「蜂蜜來啰!快吃吧!這東西比蜜棗還要解饞!」

小和尚童心未泯,用鐮刀把巢蜜切成四份,他和三個小孩一人一塊。

不要任何的容器,坐在廟前的樹蔭下面就一通狼吞虎咽了起來。

大成子從來沒有吃過這麼甜的零食,他簡直醉了,這趟外婆家看來沒有白來啊!

巢蜜吃完后,成子還伸出舌頭,把沾著蜜糖的臟手裡裡外外全舔了一遍,才心滿意足的坐了下來。

「以後經常上來玩,我采蜜給你們吃!」

小和尚回頭看了眼遠處勞作的師傅,悄悄的對成子他們說。

「小和尚,你喜歡啥?我們上山來帶給你!」

妞妞奶聲奶氣的問,小和尚采蜜的技法已令他們折服了。

「我喜歡書,《紅日》、《復活》、《穆斯林的葬禮》,你們肯定弄不到!」

三個小娃沉靜了下來,書本、小說這些概念,還沒有出現在他們人生的字典里。

「澄心!澄心!」

那邊的老和尚以為小和尚在偷懶,已在不耐煩的呼喊他了。

「就這麼說定了,常來玩!」

小和尚慌忙答應著從石頭上站了起來,向著竹林旁邊的田地跑了過去。

後來王家成從別人那兒得知,黑石寨上這位法號釋澄心的小和尚,原名陳欣,他的父母在那場運動中死於非命。

街坊鄰居見陳欣可憐,就送他上山來做了出家人。

改革開放后,有海外的親戚回來,把他接走了。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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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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