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下放學生
值夜的阿叔天蒙蒙亮就走了,化肥袋遮著的牛棚窗戶泛出了微微的紅光。
剛子趕緊搖醒大成子和栓子,催促他倆起床了。
老牛倌田爺每早日出前後都會過來,與剛子一道,拉著耕牛去打穀場周邊的稻茬田、機耕路上放放風。
耕牛與人一樣,農閑時節也不能一天到晚在牛棚里呆著,每天得出門溜達溜達才行。
勞碌命的牲口,清閑太久了會出毛病的。
怎麼推倆懶蟲都不願離開被窩,剛子只好大吼一聲:「老牛倌來啦!」
這一喊果然見效,兩個屁孩慌忙起身,三兩下蹬上棉褲,套上薄襖就從草垛上爬了下來。
在油坊生產隊,牛倌田爺就是牛魔王,娃們見到他都會發慫。
夜宿牛棚這件事,要是讓這個老頭看到了,說不定又是一通訓斥。
屋外已經上凍了,田野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
三個娃們抖抖索索來到了老牛棚的後邊,對著初升的太陽,發出了憋了一夜的水炮。
正準備各回各家,喝碗山芋乾的稀飯。
忽然看到對面知青宿舍的門前,唐錚和王招娣兩位姐姐正端著搪瓷缸,蹲在廊檐邊上刷牙。
下放學生已經開始大規模返城了,大成子還記得秋天的時候,整個東方紅大隊的男女老少敲鑼打鼓,歡送知青回城時的場景。
人們站在通往區里的機耕路兩旁,一台冒著黑煙的拖拉機轟轟駛過,后拖上坐滿了回城的知青們。
他們將在區國道旁邊搭乘班車前往省城,再從那兒坐火車返回各自的故鄉。
油坊生產隊的許英子和劉霞姐姐,也在回城下放學生的行列當中。
據說她們的父母落實政策了,準備回城複習文化課,參加來年的高考。
恢復高考,「四類分子」平反落實政策,還有這年年底的十一屆三中全會。
1978年這一年發生了太多的大事,改變了社會發展的進程,也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
雖然還是娃們,似乎也能感覺到那個寒冬與以前不太一樣了。
大隊的文藝宣傳隊解散了,生產隊長老羅頭每天吹哨子催上工也不太積極了,連爸爸媽媽平時的嘮叨也少了很多。
整個大地一片靜寂,只等著一聲破曉的春雷。
「走!過去看她們刷牙!」
剛子好像發現了好玩的遊戲,慫恿大成子和栓子。
又逢這倆孬孩對啥新鮮事物都很狂熱,三個娃們一拍即合,高一腳低一腳的拐到了知青宿舍的廊檐邊上,就像《人生》里一眾土老帽莊稼漢稀罕巧珍刷牙一樣。
不過沒有人身攻擊,都很好奇從知青姐姐嘴裡冒出來的白泡沫是啥,能不能吃。
「臭小孩!刷牙沒有看見過啊!一個個小臟鬼!」
見到娃們這個架勢,王招娣慌了起來,趕緊漱口結束,笑罵起這幫小鬼來。
初夏時節這幾個屁孩也是因為好奇,最後把一壟的番茄給禍害了。
現在他們對刷牙感興趣,指不定又會出啥幺蛾子來。
說不定會偷偷進屋,把牙膏當作糖漿吃了。
「成子!栓子!你倆別走!都過來!」
唐錚姐姐一直是雷厲風行的女俠氣概,喊住了準備開溜的兩個孬孩。
「看看你倆的鬼爪子都臟成啥樣了!嘖嘖!」
她一邊皺眉嘖嘖,又回屋端來一盆熱水,把兩個小娃的臟手泡進了水裡,打了一遍肥皂,使勁的搓揉了起來。
雖然剛入冬天,栓子手上的凍傷好像已經複發了。
一道道鮮紅的裂口,外邊是一層結著黑垢的糙皮,真是像狗熊的黑爪子一樣。
從來沒有冬天早晨洗臉的習慣,加上熱水皂沫滲入裂口帶來的劇痛,栓子嗷嗷的嚎叫了起來。
「忍一下!你這爪子再不處理,一個冬天下來就廢掉啦!」
唐錚姐姐估計有強迫症,看不得如此不堪的臟手,也不顧大成子了,專攻起栓子的黑爪子來。
清洗完畢,又拿來蚌殼油,里裡外外塗了一層。
「這盒蚌油送給你啦!以後每天早晨洗臉洗手,再塗一遍這種油脂!要是我弟弟非捶死你!又臟又懶,沒個孩子形了!」
唐錚姐姐的江淮土話已經說的很溜了,滿臉鄙夷的看著娃們,把臉盆里泛黑的髒水遠遠潑了出去。
終於掙脫了知青姐姐的魔爪,成子和栓子腿打屁股般的向家奔去。
只有小放牛剛子很是妒忌,唐錚姐姐偏心,為啥不幫他洗手。
或許在唐錚看來,他已經是小大人了,看著漂亮姐姐的眼神估計和娃們都不一樣了。
王家成還清楚的記得,直到上初中之前,他都沒有刷牙的習慣。
那時候江淮農村的冬天,似乎比現在要冷很多,池塘里的冰有時能結半尺多厚。
大人們一早就上工去了,由著娃們自個邋遢。
冬天的早晨冷的伸不開手,家裡沒有熱水,又沒大人監管,懶娃們沒有幾個主動洗臉的。
雞窩頭、黑爪子,幾乎成了大冬天裡農村娃們標誌性的招牌。
好在娃們正值幼年,滿臉的膠原蛋白,晚間睡覺被角上一擦,就等於乾洗臉了。
像大成子這般嬰兒肥的臉蛋,即使十天半月不洗臉,也看不出太多的埋汰來。
知識青年的上山下鄉運動,對於還是萌娃的大成子他們來說,能夠記下的就是那麼幾個斷斷續續的元素了。
赤腳醫生藥箱里的糖豆子,栽有洋柿子的小菜園,她們身上特有的香皂和花露水的香味,還有這次洗手的經歷。
他很難相像唐錚姐姐當年還是中學生的時候,離開大都市,來到千里之外的江淮鄉村,一呆便是十年,是一種怎樣的經歷。
也許就像但丁《神曲》中所說的煉獄吧,或者升華或者沉淪。
如此熱愛衛生、熱愛生活的唐錚姐姐,肯定是屬於前者了。
這年臘月的一個黃昏,唐錚和王招娣忽然登門拜訪,每人提了一個大帆布袋子。
「衛蘭嫂子!」
唐錚親熱的喊著成子媽媽,王招娣已把搖籃中的小旺孩抱了起來,逗著他玩。
「你倆來的正好!我這下著湯圓呢!晚上就在這吃吧!」
媽媽正在做湯圓,雙手沾滿了糯米粉,開心的迎接兩位貴客。
「嫂子!我們要走了!順路過來跟你和大哥辭個行!」
「回家過年啊?明早走吧,天都快黑了,到區上還有兩個小時的路呢!」
媽媽有點不解,兩個姑娘家為啥天黑前才上路。
「我爸媽平反啦!今年回家過個團圓年,明春不再回來了!」
「我回城複習參加明年的高考,也不回來了!」
兩位姐姐一前一後的答道,言語中充滿了久違的幸福。
「就這麼都走啦?」
媽媽衛蘭一時愕然,爸爸王世川也從鍋台下站了起來。
「走啦!嫂子你和大哥娃都有兩個了,我們再在這邊待下去,就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啦,嘿嘿!」
王招娣姐姐頑皮的吐了下舌頭。
「羅隊長可知道?讓隊里拖拉機送你們去區上啊!」爸爸王世川有點不滿老羅頭的安排。
「羅叔那邊幾天前就跟他說了,公社的介紹信還是他幫開的。」招娣答道。
「是我叫羅叔不要通知其他人的,在這裡轉眼生活十來年了!想安靜的離開,用自己的腳掌最後丈量一遍這塊接納我們的土地!」
唐錚動情的嘆道,像在吟詩一樣。
「你們文化人講話都文縐縐的,兩姑娘家走這夜路也讓人不放心啊!一會讓我家世川送你們吧!」
媽媽衛蘭最是重情,聽說兩位下放學生不再回來了,一下眼眶都紅了起來。
「沒事!這條機耕路都走過千百遍了!以前每次去區里郵局寄信,都是收工后開路又連夜返回的!我們去那邊住招待所,明天再出發!」王招娣開心的已快躍躍欲飛了。
「嫂子!湯圓好了吧?吃一碗嫂子的湯圓上路,平平安安、團團圓圓!好兆頭啊!嘿嘿嘿!」
唐錚姐姐不客氣的抱著小旺來到灶台前,掀開了冒著熱氣的鍋蓋。
「好唻!你倆先歇著,一會就好!」
媽媽這才欣慰的干起活來,先前是白湯圓,現在換成了豬油紅糖餡兒,還煎了十來個雞蛋。
一時之間,這個溫煦的農家小院滿是煎蛋的香味。
大成子一聲不吭的站在角落裡啃著手指頭,他如今已經有點怕唐錚了。
「成子,過來!」唐錚如姐姐一般向成子威嚴的招手,王招娣在一旁嬉笑了起來。
大成子這才孬哄哄的走上前去,他從未見過兩位知青姐姐如此漂亮的裝扮,這會已經有點心動了。
「姐姐們的小花書、小說書都留給你了,明天叫你爸取回來。不許疊紙卡知道吧!要好好念書,長大讀大學了來姐姐家做客!」
唐錚摸著大成子硬的戳手的臟手爪,差點愛衛生的強迫症又上來了。
「嗯嗯!」成子使勁點點頭。
那會他還不知道上大學是啥概念,或許隱隱有了娶城裡漂亮姐姐做老婆的想法吧。
夕陽西下,大成子一家站在路邊,目送下放學生唐錚和王招娣慢慢遠去,那一刻媽媽衛蘭忽然淚流滿面了起來。
差不多的年紀,這兩女知青儘管歷經艱辛,還有輝煌美好的前途在等著她們。
而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大成子的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