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山裡山外(三)
幾天之後,酒販子小梁來紅石灣收錢。
王世川本想痛罵對方一番,但看到小夥子騎著單車從大老遠的地方過來,凍得青頭紫臉,心腸也就軟了下來。從他的身上也看到了自己創業初期的影子,活著都不容易,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小梁,以後不要再往我這邊送酒了,我不和賣假酒的做生意!」
王世川鐵青著臉,把一沓鈔票交到了小梁的手裡。
「王叔,你搞錯了吧?我這怎會是假酒呢?你是我的大客戶,坑誰我也不敢坑你啊!」
小梁尷尬的點著捲煙,笑眯眯的看著王世川辯解道。
「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火柴點不著的燒酒,你這個酒是頭一回碰到!我向來是七八兩的酒量,這酒喝個二兩就上頭,以後不要再送來了!」
王世川的態度緩和了下來,取出了作為證據的存酒,當著小梁的面划著火柴扔了進去,瞬間就熄滅了。然後他毫不猶豫把剩下的假酒,全都呼啦啦的倒在了門前的場地上。
「王叔,你可能對目前的燒酒市場不太了解,一種是調和酒,一種是釀造酒。我這就是食用酒精勾兌的調和酒,肯定燒不著。讓你受了損失真是不好意思,這筆錢我退給你。」
小梁見王世川這麼決絕,再也綳不住了,從兜里抽出了兩張十元大鈔放在了木頭櫃檯上。
但這個傢伙還是死鴨子嘴硬,硬說自家酒精摻和井水釀造出來的六毛沖子不是假酒,還美其名曰「調和酒」,這就是在欺負不識數的老實人了。
「錢就算了,以後你不往我這兒送假酒過來就謝天謝地了。萬一喝死人,我跑不掉,你也擔不了責任,前幾天有個小孩差點挨這玩意害死了!」
王世川終於放下成見,和小梁客氣了一番,小夥子這才又把鈔票裝進了口袋。
但是害死小孩的說辭還是令他大吃一驚,慌忙驚恐的問道:「怎麼回事?小孩也喝酒?」
「有戶人家請巫婆給小孩治病,你這酒點不著,招不來神仙,哈哈哈!」
聊到這兒,王世川想像著當時的場景,不禁大笑了起來。
「那也是仙姑害人,跟我這燒酒有個毛關係!」
小梁剛剛懸起的心又放了下來,蹬起自行車的支架準備開路了。
「山裡人就迷信這個道,有什麼法子?無奸不商啊,你這孩子就是個大奸商!生意人都像你們這樣,世界就完蛋了!」
王世川調侃著和小梁握手道別,大家都是商販,沒有必要因為這點小事得罪了人家。
「王叔,下次我送酒過來你先驗個貨,點不著的燒酒不要收!生意不在人情在,王叔,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小梁嬉皮笑臉的和王世川套近乎,抬腿跨上了自行車,準備去趕場下一家雜貨店了。
「到時候再說吧。」
王世川挨小梁忽悠的暈暈乎乎,不知不覺間又上了套。
從那以後,小梁每次送來的燒酒,再沒出現過點不著火的問題。
如今想來細思極恐,這個鄉村酒販子向各家雜貨店輸送的燒酒,不會是高濃度的工業酒精吧?
畢竟那些年代的下鄉農村,誤喝酒精中毒的酒蒙子事件,各地多了去了。
時間過的流水一樣,冬去春來,轉眼間又到了一年中的麥收季節。
油坊生產隊的種田能手王世春,罕見的來到了紅石灣,並在這裡住了兩天。
原來軍子在深圳給他謀了一個看大門的差事,月薪一百塊錢,管吃管住。他這次過來是和父母大人、二弟王世川一家辭行來了。
「世川,你去年幸虧把全家的戶口遷到山裡來了,農業不管幹啦!你家那幾畝責任田要是放到今年,白送給人家都沒人接收!」
兩杯燒酒下肚,王世春牢騷滿腹的嘆息道。
「前幾年大呼隆的時候,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土地到戶,如今倒成燙手的山芋了,呵呵。」
王世川有點幸災樂禍,忙著起身給父親和大哥斟酒。
「照這麼說,如今家裡如果沒有打工做副業的,僅靠土地收入糊口都難了?怎麼會這樣?」
王元初老先生向來憂國憂民,聽兒子們討論種莊稼不管幹了,也不禁憂心忡忡了起來。
「任何朝代都是庄稼人最苦,哎,阿彌陀佛。」
吃齋信佛的成子奶奶,一邊給小孫子夾菜,一邊輕聲唱了句佛號。
「老爹老奶,我給你倆算筆賬。我們崗上的土地薄,如果每年只種一季中稻,除去公糧餘糧任務,餘下的糧食全部賣掉,也不夠農業稅、肥料、農藥、種子的開銷。每年種兩季才能勉強保住全家人的口糧和牲口的飼料,需要花錢的地方又越來越多,你們說該怎麼干?」
王世春滿心不甘的嘆了口氣,喝乾了杯中的燒酒。
「要我說還是現在人懶了,種莊稼能要多少時間,一年一個月足夠了!餘下的日子幹啥不能賺錢!」
衛蘭是個出了名的勤快人,對於大哥王世春的訴苦很是不屑。
「你們夫妻如今是闖出來了,很多人家沒有打工的路子,也沒有做生意的本錢路子,不靠著家中的幾畝薄田還能靠啥?」
王世春有點憤怒質問弟媳,划火柴點煙的手都顫抖了起來。
「看來我哥鐵了心要做看門老大爺了,哈哈哈!大哥,這個位子你可要坐穩咯,等將來你兩個侄子成家立業了,我過去接你的班!」
見自己媳婦和大哥爭論的臉紅脖子粗,王世川趕緊起身和兄長幹了一杯,也緩和了桌面上的氣氛。
「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別看軍子在那邊做保安公司經理人模狗樣的,要我看他混的不如你,你們夫妻好好經營這個茶廠吧!」
王世春欣慰的回敬了二弟弟媳一杯,說的也是真心話。
這位向來視土地為生命、視種莊稼為天下唯一正道的老農民,進城做看門大爺完全是迫於無奈。做農業如果能夠保證豐衣足食,他又怎會捨得背井離鄉,離開這片辛勤耕耘了半輩子的田野啊。
「別說茶廠了,今春因為賣茶葉,我家世川的頭毛都急掉完了。」
衛蘭苦笑著看了眼身邊的丈夫,扒拉了一口碗里的飯菜悶聲道。
「茶葉如今難賣了,市場消費就這麼大,各地的茶廠都在擴產。我們廠還算不錯,今春的新茶都有了下家。」
王世川輕描淡寫的靠著椅背吸了口捲煙,茶廠目前的艱難處境他不想讓父母和兄長知道,免得他們跟著擔心。
「天下無糧不穩,照這麼下去可怎麼得了啊!」
家庭的聚餐進入到尾聲,一直沒有言語的王元初老先生深深嘆了口氣。連大兒王世春這樣的農民都不願種莊稼了,今後的農業該怎麼辦啊。
「爸,這是國家領導人們關心的事情,你一個教書匠就不要瞎操心了!世川,我們該走了!」
王世春看了眼門外的太陽,火急火燎的對父親說。
他要趕明天一早前往南方的火車,自己又從未出過遠門,所以邀了兄弟一道,送他去省城。
王世川回屋換了身衣服,又從庫房那邊推出了摩托車,全家人一直把他倆送到了山下的路口邊上。
「世春,去了那邊要多打信回來。都這麼大年紀了,日子也不是過不掉,對外邊跑干什個。」
臨別之前,老母親拉著大兒的手,給他整理著坐皺的衣衫,一邊心疼的嘮叨道。
「要不是軍子那邊缺人手,我才不幹呢!老奶你別擔心,你兒子這趟是享福去啦!」
兒行千里母擔憂,年近不惑的王世春和老父老母親話別心裡也不是滋味,但還是故作開心的歡笑了一番。
「衛蘭,毛丫頭在這邊念書給你添麻煩了,別給她吃的太好啦!再吃這個胖丫頭就走不動路了!」
「都是自家的娃,大哥你這麼說就見外了,過年早點回來啊!」
眾人揮手話別,摩托車的轟鳴聲里,兄弟二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群山的深處。
自從清明之後,王世川跑遍了省城、縣城、以及周邊的十幾個公社,聯繫了以前年份的所有熟客,才把今年的綠茶銷路落實了下來。
這些老主顧都承諾只從紅石灣茶廠進貨,但是價格不能再像往年那樣了,應該由市場來決定。
眼看著市面上的新茶零售價一天天走低,王世川也只能認了。只要能夠賣出去就是勝利,總比囤在倉庫里當作做飯的柴火要好了許多。
今年也是紅石灣茶葉合作社成立后的第一個茶季,為了給茶農們鼓勁,王世川咬牙承諾茶草和毛茶的收購價與去年持平,一個人把所有的市場風險都擔了下來。
鄉親們信任他把種糧食的山地改成了茶園,自己再躺著賺錢讓大夥承擔損失,這不是人乾的事情。更何況如今的銷路已有了著落,市價再怎麼下跌,自己至多是薄利或者不賺錢,這點風險他還是能夠承受的。
如今真正讓王世川頭疼的,是自家野茶園裡今春新採的綠茶。
總共一千來斤,量不算多,但因為每市斤五十元的售價太高,至今沒有一家零售商願意接手。
依照王世川的心情,乾脆當做一般的綠茶出手算了,可是孫師傅堅決不同意。
老茶師用自己五十多年的從業經歷向徒弟擔保,這批茶貨絕對是本土瓜片綠茶中的極品,每斤售價一百元都不為過。這樣的好茶低價處理了是容易,但將來再想把價格提上來可就比登天還難了。而且紅石灣野生瓜片綠茶的名頭一旦打響,往後茶廠中低端綠茶的售價和銷路也就不要再發愁了。
王世川聽從了師傅建議,這批綠茶的銷售也就暫時擱置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