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農民進城(三)
秋收之後,本是年中最安逸的時節。
但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卻打破了這種平靜,席捲了紅石灣周邊的好幾個山區大隊。
鮮花坪公社首當其衝,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縣道兩旁的各個生產隊,兩條腿的家禽差不多都快死光了。很快又像爆發的山洪一樣,沿著山區公路長驅而入,丁畈、柳沖、紅石灣大隊相繼淪陷。
尤其是紅石灣,在合作社的帶動下,社員們規模化的養殖剛剛嘗到甜頭,受到雞瘟的影響也是最為嚴重。
那個時候的山區農村,各家散養的家禽本就不多,好像也從來都沒有雞瘟、鵝瘟的概念。突然死去的家禽通常也不會進行掩埋等方面的無害化處理,正好可以改善一下全家人的伙食。所以這次從山外傳來的個案,在很短的時間裡就形成了星火燎原的趨勢,連最僻遠的山旮旯,都被波及到了。
王世川家也是這樣,茶園裡的老母雞最初出現非正常死亡的時候,已經是九月初了。
原本毛髮光鮮、沒有任何病症的蘆花雞,在茶園裡走著走著,突然就如痙攣一般一下子翹辮子了。每天三五隻的死亡量,衛蘭也是毫不在意。燒鍋開水收拾乾淨,腌制了滿滿一陶缸,過年的臘貨全都備足了。
直到成群的老母雞接連死去,衛蘭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王世川又恰巧送茶貨出山去了,這個農婦也慌張的沒了主意。
大隊合作社的其他養殖戶,如今正面臨的相同的災難。
魚竿家的茶園離柳沖最近,也是全大隊最先被疫情波及的地方。
五百隻散養母雞,不到十天的時間倒斃了兩百多隻,小夥子來找王世川夫婦商量辦法的時候,兩隻眼睛都哭腫了,這些正下蛋的老母雞,可是他的老婆本啊!
老車書記已經叫上侄子的小四輪,直奔公社想辦法去了。他在山外當兵的時候,見過駐地農村預防牲口瘟疫的一些土辦法,用生石灰撒地,給雞鴨們灌些艾草、菖蒲熬煮的湯藥之類。
青崖山的南坡有一家三線軍工廠,他準備去那兒搞些生石灰和硫磺回來。
「衛蘭,你們趕緊聯繫小田,他們農業局應該管這事!這次的雞瘟迎風死,再遲上幾天,我們紅石灣這片的雞鴨鵝,就死絕種了!」
老車支書和王世川都不在場,看著大夥六神無主的難過模樣,孫師傅托著旱煙袋插話道。
其實打心眼裡,老茶師是不主張在野茶園裡放養家禽的,他認為腌臢的牲口會玷污了高端綠茶的原生品質。
但既然田科長他們這些農業方面的專家都認可這種樹下經濟,這兩年也確實給王世川夫婦帶來了可觀的收入,老茶師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魚竿自告奮勇,推上自行車就向著縣城狂奔而去。抗疫如救火,真是半刻也不能耽擱。
第二天上午,老車書記風塵僕僕的趕回了紅石灣,帶回了兩車生石灰。
田科長和公社防疫站的幾位同志也趕到了,給出的防控措施也是簡單粗暴。
全大隊所有村莊的牲口圈舍,每天撒一遍生石灰。養殖戶的雞舍飲水池每天換一遍清水,預防雞瘟的湯藥也直接倒在了裡面。所有的死雞挖坑深埋,不能食用和腌制臘貨。
前兩條各家村民還能自覺遵守,可是第三條就有點勉為其難了。
那個時候的農家日子普遍還不舒坦,飯桌上難得見到葷腥。剛出現癥狀、還未死去的老母雞放血之後稍加烹飪,可是一鍋好湯啊,誰家捨得扔啊!
田科長他們過來,也不是代表政府的統一行動,充其量只是個志願者。所以需要注意的事項說明清楚,遵不遵守就是養殖戶們自己的事了。
衛蘭家的野茶園最大,放養的蘆花雞最多,防疫的任務也是最重。
王世川不在家,張老師、吳老師於是帶著上體育課的孩子們,來到這邊開展了一次公益活動,幫著茶園消毒噴洒石灰水。
每棵野茶樹下都有一個竹筒做成的飲水池,田科長正挎著藥包,挨個往裡邊投放著防止雞瘟的藥片。
衛蘭和孫師傅累了大半天,一個填埋死雞的土坑終於挖好了。
兩麻袋的牲口填下去,在上面撒了一層厚厚的生石灰,再回填上紅土石塊,滿園蘆花雞的鳴叫聲一下都好像少了許多。
「嫂子不要難過,這點損失大師兄賣個兩百斤茶葉就賺回來了!」
看著衛蘭表情凝重的模樣,田科長走上前來安慰她道。
「天災人禍,難過有啥用啊,哎!小田,這次真是讓你受累了,我們這樣一通忙活可管用啊?師傅講這次雞瘟是見風死!」
衛蘭無奈的苦笑道,擦了擦滿臉的汗珠看了眼旁邊的孫師傅道。
「按說會有效果,不過嫂子,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乘著這個機會,正好換一茬新品種。」
消毒、隔離、藥物治療、防止擴散,儘管該做的全部都做了,但看著遠處滿場院晾曬的臘雞,田科長對於眼前的防控能否阻止住瘟疫的進一步蔓延,已經不抱太大的希望了。
因為這些病雞腌制的臘貨,本身就是病毒的攜帶體。
這些攜帶體不除,病毒可能會無限繁衍,家禽們的二次、三次感染,也就在所難免了。
但如今要讓衛蘭把這些曬得冒油、年味十足的臘貨也就地掩埋,她肯定不會同意的。就算是紅石灣茶廠的疫情完全阻斷了,也無法阻止其他的農戶食用病雞,到頭來還是在做無用功。
所以田科長是個精明人,也就不再提起這茬事了。
「哎,以後打死我都不再喂這麼多牲口了!討神費力不說,這樣個死法,我都感覺自個犯下了多大的罪過!等段日子,我要請仙姑過來做場法事,禱告禱告。」
衛蘭剷平填土坑周圍的紅土,使地面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一邊自言自語道。
那時候的鄉下農婦大多迷信,衛蘭也不例外。
逢年過節家中來人殺雞待客的時候,她都會念叨著本土古老的民謠,就像給行將死去的雞們超度一樣。
「雞、雞別見怪,你是桌上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來。」
然後手起刀落,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了。好像這才是家禽牲口們最正式的死法,除此之外,皆是死於非命,會給主家帶來厄運的。
「衛蘭啊,雞瘟年年都有,老天爺總會留下幾隻做種的,你也不要太擔心了,呵呵。」
孫師傅笑呵呵的端起了旱煙袋,又是制茶賣茶,又是養雞賣雞蛋,王世川夫婦一年到頭忙得像陀螺一樣,老茶師看著都心疼。他甚至有點幸災樂禍,感覺這場瘟疫來的正是時候。今後徒弟世川又可以心無旁騖的跟著他種茶制茶了。
「師傅,嫂子,你們一定要相信科學,只要防控的當,這雞瘟是可以控制的!另外我們這麼大的野茶園,不放養個一千多隻老母雞在裡面還真不行。茶樹不能追施化學肥料,雞糞是最好的有機肥。另外雞鴨鵝這些家禽不吃茶樹葉子,又都是捉害蟲的好手,咱這茶園也不要打農藥了。這就叫循環經濟,可以確保我們紅石灣茶廠綠色原生態的高端品質!」
田科長投放完藥片,上前來幫著衛蘭和孫師傅培土,一邊給他倆講解循環經濟的科學道理、樹下養殖的必要性。
在他看來,這個西北大別山一帶獨一無二的野茶園,如果一通化肥農藥使用下去,就把茶園最本真的野生品質給抹殺了。而有機糞肥代替化學肥料,牲口捉蟲代替敵敵畏、農藥粉,則很好的解決了這個難題。
「是這個道理,鮮花坪那邊的國營茶廠,都是用菜籽餅來追肥。可這些個糞肥太腌臢,把茶葉的清香都給掩蓋了!野茶就得野養,我還是不太贊成在茶園中養雞!」
孫師傅堅持著自己的老觀念,綠茶生產肯定不能使用化肥農藥,但在高端的茶園裡放養牲口,怎麼說都是破壞綠茶的風水,也是不可取的。
「師傅,照你這麼說,菜園子還不能使用糞肥了,那些可是吃到嘴裡的東西啊,呵呵。這個茶園有三十多畝的面積,散養兩千隻下蛋的土雞,每隻老母雞的佔地差不多一間房的面積,根本就不會造成環境污染。你看現在,雞鳴狗叫、霧靄朦朧、滿園的茶香,我沒有聞到雞屎的臭味啊?」
太陽快要落山了,茶園裡薄霧升騰清冷了很多,四下里全是上籠歸巢的蘆花雞們祥和的鳴叫聲。
田科長立起身來使勁向四周嗅了嗅,全是大山的味道、泥土的芬芳,也惹得孫師傅和衛蘭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小田,你還不明白師傅的意思啊,啥都沒有茶葉重要,他平時最是看不慣我家世川東奔西跑耽誤了正業。明春是不能喂這麼多了,自個家裡平時夠吃就成了。」
衛蘭畢竟見過世面,已從損失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招呼著孫師傅和小田走出了茶園,隨手把一群大白鵝關進了旁邊的籠舍。
「你兩個小輩就編排我,哎,如今啥都講究科學,我們這些老把式不管用咯!」
孫師傅端著旱煙袋和田科長借火,老少二人一個佝僂一個挺拔,他們的身影在夕陽的反射下倒映在山坡上,像極了月宮中的張果老砍柴(江淮地區民間故事)。
今晚月兒正圓,這位天上的老神仙肯定又要折騰那棵桂花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