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風吹稻花(一)
那時候的街道社區,作為城市基層集體產權的經營者和管理者,還遠遠沒有意識到,三里街這樣的傳統商區,未來的商業價值。
況且從當時的情況看,把臨街店鋪的產權高價轉讓變現,確實是盤活集體財產、活躍社區經濟的有效辦法。
所以當田科長陪著王世川夫婦,去街道辦理門店的繳款和過戶手續時,經辦人員異常熱情的接待了他們。
街道書記還建議王世川再出三萬塊錢,把後院西廂的三間磚瓦平房也一道買下來。
這樣一來,前廳賣茶後院居住的房屋就全都有了。
這三間屋子原來是街道竹器社的倉庫和辦公室,後來竹器社關門,加之85年左右的時候,商品經濟才剛剛興起,農民進城的畢竟還是極少數,所以這後院的屋子也沒法租出去。
長期沒人居住收拾,屋子裡面結滿了蛛網髒亂不堪,屋外的廊檐和院子里長滿了蒿草,一派蕭條的模樣。
街道書記有意打包銷售,故意賣了個關子。如果不買后廂這平房,前面的兩間門店街道也不能賣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加上田科長的勸說,王世川一咬牙一跺腳,把這前廳后廂全部買了下來。加上工商過戶、工本管理等雜七雜八的費用,一共花去了八萬兩千塊錢,把他目前的家底都快抖乾淨了。
因為這件事,他和媳婦衛蘭年前還大吵了一架。
誰曾想到,這筆交易盡然是他們夫妻幾十年的經商生涯中,做的最合算的一筆買賣。
再往後二十年,就算是一百萬,在這個地段也買不到這麼好的房源了。
衛蘭是個閑不住的勤快人,也最是見不得屋子埋汰。
鑰匙拿來的當天,她就領著幾個孩子,把房間小院的里裡外外都清掃一遍。
又去閉門灘上請來了兩位攬活的師傅,修補牆面和窗子玻璃,還給所有的木門重新粉刷了一遍油漆。
衛蘭也不算計了,和丈夫賭氣一般,去了一趟木器廠,買回了幾板車的傢具,把每個房間的床鋪箱櫃、桌椅板凳全都配齊了。最後又去春和布莊,扯回了幾丈花布,給每扇窗戶都配上了一幅寬大的窗帘。
傍晚時分,橘紅色的晚霞照射進來,市民小院溫煦祥和的效果,就完全出來了。
「王世川,這個家收拾的不錯吧。」
衛蘭滿意的看著幾天辛勞換來的成果,向著丈夫顯擺道。
「排場!太排場了!衛蘭,你上輩子肯定是城裡人,太會收拾家啦!」
王世川在英子、毛丫頭的簇擁下,檢查工作一般每個房間巡視了一遍。
他是個肚裡沒有文墨的粗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幾句華麗的詞語來讚美媳婦的能幹。只能排場、真排場(排場,皖西方言,好看漂亮的意思)的嘮叨個不停。
「你以為只有你們男人們會花錢啊!要不是看在小孩的份上,你王世川掙個萬貫家財我都能花掉!花錢哪個不會!」
衛蘭勝利似的向著旁邊的小姑姐和侄女使了個眼色,故意給王世川添堵道。
「錢是王八蛋,花完再去賺!哈哈哈!我跟你們三個女的講,男人們掙錢就應該這麼花!這才叫把錢花在了正路上!」
王世川太高興了,哪還有閑心和媳婦慪氣啊。
他從客廳搬出藤椅,在小院里坐了下來。可惜手裡沒有報紙,否則他就能夠體驗一把城裡退休老大爺的休閑時光了。
衛蘭見沒有氣到丈夫,便不再理他,和英子商量著乘著晚間打烊,去裁縫鋪訂做床單被褥的事了。
「二嫂,你這屋子可要留一間給我和毛丫頭。我們周末來城裡玩,也就有地方落腳了!」
英子開心道,城關鎮初中離縣城還有七八里地,也是一個很無聊的地方。
以後周末來城裡度假,看場電影、逛逛新華書店,再也不用乘著夜晚的月光匆匆回校,英子真是比哥嫂還要開心啊。
毛丫頭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麼嘰嘰喳喳了,似乎還有了點潔癖,看見木格窗子的間隙里還有很多沒有撣去的浮灰,就拿起抹布在那認真的擦拭了起來。
「房子開春后讓你二哥找人回來做個隔斷,三間大屋就變成六間房了,你們想住哪間隨便選。反正我不過來住,一滴水都要買,在這邊一天的開銷都夠我在紅石灣用一個月了。」
衛蘭繫上圍腰準備做晚飯了,剛才還豪氣衝天揮金如土呢,轉眼之間就露出了農家婦女一錢如命的真性情。
英子愣了一下,二嫂的話是委婉的拒絕還是啥意思啊?
但衛蘭的脾氣她是了解的,對她這個小姑子和毛丫頭,從來都像是自己的女兒一樣,家中任何的好東西都願意分享。
她於是和毛丫頭相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的嘻嘻大笑了起來。
臘月二十八這天,王世川夫婦才帶著孩子們匆匆忙忙的趕回了紅石灣。
如今兩邊都是家了,人卻分身無術,令衛蘭越發揪心了起來。
人在縣城,不放心紅石灣家中的雞鴨牲口。回到紅石灣,又擔心三里街茶貨店無人照看。
直到田科長毛遂自薦,他們回鄉下過年這幾日,由其代為防火防盜照看店鋪,衛蘭惴惴不安的小心眼才稍微平復了一些。
孫師傅還沒回家,兵子的四輪車開進來時,他正在場院里曬著太陽。看到他們,老茶師樂呵呵的籠著雙手迎上前來。
「衛蘭,你們怎麼才回來啊?人家都在熱火朝天的忙過年,只有你家冷鍋冷灶!」
「別提了,都是王世川乾的好事!師傅,我臨走前備的飼料還有吧?」
衛蘭忙不迭的扯去頭上圍巾跳下車來,跑去雞舍和豬圈那邊看了一圈。
「還剩好多呢,家裡的年夜飯,成子奶奶每天過來都準備的差不多了。我等你們回來,是有事情要和你倆商量。」
卸完車上的年貨,大成子和旺孩就跟著堂哥去了小學那邊。幾天沒有見面,他們已經有些想念奶奶了。
孫師傅欣慰的戴上衛蘭給他新買的老頭帽,招呼著徒弟夫婦在石台前坐了下來。
「師傅,到底啥事情啊?你搞得這麼莊重,我都犯嘀咕了,呵呵。」
王世川每趟從縣城回來孝敬孫師傅的,照例是一條捲煙,這次也不例外。
他遞上捲煙笑著問師傅,而勤快的衛蘭這麼點的功夫,已經里裡外外忙活一圈了。
「世川,衛蘭,多謝你倆這麼多年來的照顧,過完這個新年,我就不回來啦。」
老茶師擦了一把雙眼滿目慈祥的笑道,幾年來的朝夕相處,他們師徒之間已經變成不可或缺的親人了。
「師傅,您這是什麼話,不行,我不能答應。」
王世川堅決道,他以為孫師傅是在試探自己。
古稀老邁不中用了,徒弟不好意思開口,那就自個主動請辭吧。
「我們茶廠少了誰都行,不能少了師傅您啊!您老明春過來,大小啥事我和世川來干,您只要幫著照看照看就成了。」
衛蘭的眼圈一下紅了,在她看來,丈夫王世川目前還擔不起茶廠的全部單子,孫師傅才是紅石灣茶廠的定海神針。
每天早起,只有看到師傅佝僂忙碌的身影,她才能安心,否則就像丟了魂一樣。
「哎,你倆的心意我領啦,可這老天不留人啊。過完年我就七十三了,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個去。兒女們都不想讓我做了,怕周圍人說閑話。都這麼大年紀了,還讓老父親在外邊幫工,好說不好聽啊。我這手腳也不利索了,前幾天拉老火,一桶的茶葉都挨我烤糊了。這是老天爺給我下的信號,今生和綠茶的緣分肯怕要結束啦。」
孫師傅托著旱煙袋淡然的看著遠山,又像是在勸說自己。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王世川和衛蘭都知道,再勸師傅留下已經沒有用了。兩個人都不再言語,沉陷在深深的惶恐和不舍之中。
這個消息對於他倆來說,有點突然了。
「世川,你的炒茶手藝已經能夠獨當一面,目前只缺一股心氣。茶氣和炒茶人的心氣是相通的,心浮氣躁炒不出好茶來。以後每年茶季,只要我不死都會過來,我們師徒隨時都有切磋的時候,呵呵。」
孫師傅在旱煙袋裡插上捲煙,抖抖索索的點火吸了一口。
「哎呀,師傅確實到了安享晚年的時候,再勸就是我們做晚輩的不孝了。衛蘭,你把師傅的東西收拾一下,下午讓兵子的四輪車送他回去。」
王世川終於釋然了,雙手拍著大腿站起身來吩咐媳婦道。
「好吧,強扭的瓜不甜。師傅,你就當自個從此以後退休了,沒事要到處走走。孫灣家裡呆煩了,就到茶廠來。過完年讓世川帶你去縣城逛逛,看看我們茶貨店的生意!」
衛蘭雖然已想明白,但還是不忍心,轉身去了房間,生怕孫師傅看到她流眼淚了。
「這就對了,我們也不是生離死別往後見不著面,呵呵,我就算不來茶廠幹活,也還是你們的師傅。人生在世好聚好散,你倆開開心心的,我回家過年也就安心了。記得來給我拜年啊,你們不過來,兒女親戚們會笑話我這個師傅沒有臉面。」
「拜年的禮物都備好啦!我和世川大年初二就過去給您拜年!」
老茶師感慨的嘮叨囑咐著,而衛蘭再次出來時,也已是滿臉的笑容了。
她還捧出了一茶盤的點心糖果,請孫師傅提前品嘗過年的味道。
兩盞綠茶,暖暖的陽光,師徒二人促膝品茶話別舊年。
也給這段甘苦與共的茶道之旅,畫上了一個完滿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