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風吹稻花(終章)
「小升初」的成績出來了,紅石灣小學再次獲得了整個上河沿區小學聯考的集體第一名。
五年級全班十二個學生,全部收到了老沙河初中的錄取通知書。
謝小玉和邵東如願以償,可以繼續他們的學業了。
唐棠才十二歲,輟學回家做裁縫學徒的年齡還太小。
王元初老先生和班主任小葉老師親自登門家訪,苦口婆心的說服唐棠父母,向他們解釋女孩子多學點文化的重要性,她的爸爸才勉強同意讓閨女再讀三年。
後來的民間調查表明,1973年之前出生的農村娃,小學畢業的普及率不足50%,女娃讀完小學的比率就更低了,甚至文盲也不在少數。
王元初憑著一己之力,徹底改變了紅石灣大隊基礎教育的落後面貌,也改變了一代山裡娃的人生走向。
作為一位山村學堂的教育工作者,他的功勞善莫大焉。
快樂漫長的暑假開始啦,大成子跟著爸爸王世川回了一趟油坊生產隊。
自從來到紅石灣后,小傢伙再也沒有回過王大莊子,一晃都過去三四年了。
摩托車在鄉村的機耕路上風馳電掣,一望無際的原野成了綠色的海洋。
路邊的早稻剛剛抽穗,空氣里處處瀰漫著稻花的清香。
大成的心都快飛到大莊子了,他想看看原來的家是否還是老樣子。
還有剛子、狗蛋、栓子這三位幼年的玩伴,他們下學期也都上初中了吧?
王大庄的這箇舊家,大成子和弟弟旺孩都是在裡面出生的,一直住到了九歲才隨著父母搬去了紅石灣,所以他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有著很深的感情。
兩年前在老隊長田爺的說和下,王世川把這所空房子借給了栓子和他老爹長期暫住。
這對爺孫生產隊的時候就是五保戶,住在麻桿搭成的窩棚里,現在已經破的不能再住人了。
田隊長於是想到了王世川,如今整個生產隊只有他家的這個宅院空在了那兒。
儘管他們全家的戶口三年前就遷到紅石灣大隊了,但宅基地上的私產還是保留了下來,將來萬一政策有變,這個院落也是全家人最後的退路。
王世川夫婦本來就是熱心人,加之農村的土坯房如果長時間空著沒有人氣,不出三五年就會破敗坍塌了,所以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栓子和他七十多歲的老爹,從此以後總算有了一處遮風避雨的地方。
父子倆來到原來的家門口,但見院門緊鎖,場院里的蒿草長出了一尺多高,看來這對爺孫已經很久不在家了。
沒有了熟悉的雞鳴狗叫聲,也沒有了媽媽呼兒的聲音。
大成子觸景生情,忽然一下子淚雨滂沱了起來。
這個混沌小兒,如今也知道用情了。
「成子,我跟你媽商量好了,將來要是考不上大學,這邊的房子院子就是你結婚的家當。嘿嘿嘿。」
王世川一個大老粗,還沒法理解兒子此刻的心情,只是覺得小傢伙這般模樣有點好笑。
「不幹!」
大成子發泄般的吼叫道,他痛恨爸爸把心愛的家園借給了別人,一路嚎啕的朝大娘家尋求安慰去了。
在大娘家吃過午飯後,大成匆忙去了田家圍子。
狗蛋正好在家,這個操蛋孩已經變聲了,見到大成子還和以前一樣的親熱。
但是兩個大男孩的話題已經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的無拘無束了,網蜻蜓、捉知了、玩泥炮、扇紙卡、偷瓜摸棗之內。
聊著聊著突然沒有了話題,挺是尷尬的站在了那兒,絞盡腦汁下一句該說些啥。
「剛子可在家?我們到他家看看吧。」
大成子實在無話可聊,忽然想起了他們曾經的頭兒,於是建議道。
「剛子和以前不一樣了,看哪個人都不順眼,經常在外邊干架。」
狗蛋猶豫了一下,他的意思是不要去找大剛子了,省得自討沒趣。
「過去看看吧,我等一會就要和我爸回家了。」
大成子是個念舊的娃,好不容易回趟老家,看不到剛子這位童年最要好的玩伴,他有點不甘心。
狗蛋見大成子堅持,就進屋套了件汗褂,陪著他朝剛子家來了。
六月天的中午很是炎熱,他們來到場院里時,這小子正在廊檐的凉床上睏覺呢。
「地主羔子回來啦!」
狗蛋小心翼翼的推醒剛子,這娃如今完全是大小伙的模樣了,赤裸的上身全是一塊塊凸起的肌肉,滿臉兇悍蠻橫的模樣。
他如今正處在人生的叛逆期,憎恨自家的貧窮,憎恨別人家的富有,憎恨世間的一切,連初見舊友的歡迎詞,也充滿了憎恨的味道。
儘管大成子過來看他,既令他意外又很是高興。
但從外觀上絲毫看不出這種興奮勁來,完全是一副不念舊情、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架勢。
「你家不是搬走了嗎,還回來幹嘛?到老子這邊顯擺來啦!」
他起身回屋舀來一碗涼茶招待大成子,言語里還是充滿了挑釁。見大成子沒有接過去的意思,便自己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
這或許就是年輕人之間表達友好的一種語言風格吧?還是媽媽寶的大成子招架不住,不禁哆嗦了起來。
「我到我大娘家來。」
原本滿腔的喜悅被剛子的傲慢澆得透濕,大成子抓耳撓腮了半天,才喏喏的答道。
狗蛋先前估計被剛子修理過,坐在凉床邊上乾脆一句話都不說了。
「你們可吃梨?」
剛子也覺察到自己的態度有點過分了,拿起竹竿去了池塘邊的梨樹下面,敲下了幾顆半生不熟的蘋果梨,招待他的倆位小弟。
三個娃抱著青梨啃了起來,似乎找到了當年的感覺,也不像剛開始時那麼的陌生了。
「大成子,你下學期上哪個初中?」
「城關鎮中學,我小姑在那學校,毛丫頭也在那裡。」
「城裡人啦!將來我跟狗蛋去你們學校玩,不能裝作不認識我倆啊!」
「怎麼會呢,我帶你們去縣城看電影,晚上就住在我家!」
剛子兩手分別搭在狗蛋和大成子的肩膀上,他們如今再也不能穿著開襠褲,坐在黃泥地上摔泥炮了,聊的也都是一些大孩子的話題。
大成子還是小娃思維,跟不上這種粗話連篇的小青年語境。
學著剛子的語氣聊了幾句,小傢伙感覺彆扭極了。
黃昏的時候,大成子和爸爸踏上了歸途。
舊時的玩伴,故鄉的村落,曾經放羊放鵝的那片崗坡原野,就如霧靄朦朧的黃昏一樣,在王家成同學少年的記憶里,慢慢的模糊了。
暑假期間,英子和毛丫頭回到紅石灣住了一段日子。
與她倆一同到來的,是老沙河公社的鄉村放映隊,在紅石灣小學的操場上,連放了兩個夜場的露天電影。
《喜盈門》、《許茂和他的女兒們》,還有戰爭故事片《上甘嶺》。
電影散場后,王元初老先生靜靜的坐在竹椅上,黯然傷神了許久都沒有緩過勁來。
「爸,你怎麼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啊?」
英子正和毛丫頭熱烈的討論著電影里的情節,見老父親這般模樣,趕緊上前關心的詢問他。
「哎!人老啦,聽到這些過去的曲子就會心酸。」
老先生苦笑道,顫顫巍巍點燃捲煙,淡淡的吸了一口。
「你是說《我的祖國》啊,爸,你真是越老越多情了,嘿嘿。這麼抒情激揚的旋律,你怎麼會聽出心酸的味道來!」
英子嘲笑著父親,哼著「好山好水」的歌詞回自個屋去了。
韶華已逝、歲月蹉跎,英子她們年輕人,怎會理解老先生的惆悵啊。
透過迷濛的煙霧,王元初的思緒又回到了1956年的那個深秋。
軍分區電影隊三位年輕的戰士,牽著騾馬走了幾十里的山路來到了晏沖小學。
給老區人民送來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場露天電影,放映的便是《上甘嶺》這部故事片。
他還記得,前來觀影的父老鄉親,擠滿了學堂操場的每一個角落。
當電影放到女主角王蘭,在坑洞里深情歌唱的時候,一幅幅熟悉的畫面展現在人們眼前。
雄偉高聳的電站大壩,水庫兩岸的山山水水,那麼的似曾相識,好像在什麼地方看見過。
「鄉親們!大家猜猜看,這個地方你們曉不曉得?」
放映員小路同志在水庫大壩的鏡頭處,特地停頓了一下,站起身來高聲的詢問周圍的老鄉。
人們頓時竊竊私語了起來,基本上都能猜出個七八分了。
「有老鄉已經猜出來了,就是俺們山下的這座水庫!也是這部洋戲的取景地之一!前些年修建水庫大壩的時候,在座的老鄉都在那邊出過工流過汗!俺代表政府謝謝大家了!」
小路同志是山東人,操著濃重的北方腔,現場隨之響起了一片歡呼的聲音。
家鄉的山水風光,盡然備份到這部偉大的電影里去了。
那個時候,年輕的祖國百廢待興生機勃發。
晏沖小學校長王元初先生,也才剛滿2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