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6 聽琴的感受
「墨子先生閉關之所就在這一層中央支柱之下。」風綠綺指著遠處一根支柱道。
那根支柱依然有盤龍藤纏繞,跟別的支柱並無顯著區別。
張玉腰一臉茫然地望著那跟支柱,問道:「這事你怎麼知道的?」
風綠綺笑道:「當然是問的那些菌人啊,看來墨端前輩真的是有暗中幫助我們啊!不僅如此,早朝之時她向周饒國王請旨去見墨子前輩,也是為了幫我們。」
張玉腰皺眉道:「對呀!你不說我還忘了,早上國王分明已經同意墨端前輩去見墨子先生了,她何必又要多此一舉,非得請旨不可?」
司馬承禎莞爾:「這還不簡單,口說無憑嘛,這道聖旨相當於一份憑據,證明國王已經把是否出兵的決策權交給了墨子先生,只要他支持出兵,那些反對的大臣也無可奈何。」
張玉腰和虞雲羅都釋然地點了點頭。
風綠綺忽道:「好了,我們也該出發了!這座大殿按大衍之數,東西南北都有五千仞,每層頂上都有兩千五百個圓徑百仞的穹頂,靠一萬根百仞高的支柱撐著。
我們現在處於北邊第三個穹頂之下,到中央支柱的直線距離本就不短,加上還得走曲徑,不抓緊時間,今天可就走不到那裡了!」
張玉腰問道:「為何要走曲徑?遁術、御劍術、縮地術,隨便哪個都快得多啊!哪怕是橫穿園圃都能比走曲徑更快到達目的地呀!」
虞雲羅回道:「我們問過菌人了,這裡不允許使用法術通行,更不可橫穿園圃,踐踏花草。一旦被發現,我們受罰事小,求援之事因而化為泡影事大啊!」
風綠綺附議:「不僅如此,我們畢竟是外來人,也不能顯得過於行色匆匆,被別的遊人看到,難免會胡亂猜疑,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張玉腰聽到這些,心中無比抓狂,恨不得手裡有塊石頭任她攥個粉碎,然而終是無可奈何,也只得壓抑著內心的焦急,跟著他們不緊不慢,閑看風景似的在曲徑上踱步。
像這般走法,莫說是張玉腰著急上火,就連他們之中性子最穩的許逸冰都覺得不是個事。
好在風綠綺靈機一動,叫許逸冰用承影劍探路,前方沒別的遊人時,就偷偷借輕功趕路,一旦發現前方有別的遊人,就早早減速,假裝閑庭信步。
饒是如此,也花了將近兩個時辰,才總算走到中央支柱附近。
這時他們才發現,「天色」比起他們出發之時暗了許多,就如地表上的暮色一般。
稍加留意,就找到了原因,卻是由於園中數不清的花草樹木發出的靈光變暗淡了,畢竟這一層的光源,就是這些花草樹木呀!
從承影劍傳來的影像來看,中央支柱周圍也有一帶靈溪環繞,溪水靈光劃定了區域邊界。
子午卯酉方位上各有一條藤根跨越溪流,形成四座天然橋樑和門戶,只是每道門戶都有兩個端機甲士駐守。
「這怎麼辦?肯定不讓我們進去。」張玉腰皺著眉頭道。
風綠綺莞爾:「我們不用進去啊,隨我來。」
她也不給張玉腰機會追問,便當先走進了前方向右的一條小路。
小路的盡頭是座假山,其上有座涼亭,當真是這一層少見的人工建築。
風綠綺一路走在最前面,於是又當先登上假山,步入涼亭,回身招呼後面的人道:「快過來,進來休息一下。」
幾人剛一走進涼亭,張玉腰就抱怨道:「你不想辦法進墨子先生的閉關之所,卻跑到這裡來休息,你這哪像是有謀划的樣子?」
風綠綺嘻笑:「你只管安安靜靜坐下來休息,聽我彈琴便是,過不多時,墨子先生自會來找我們。」
她兩手虛抱,華光一閃,一張古琴閃現在懷抱之中,正是琴劍綠綺。
張玉腰哂笑:「哈!我信你個鬼!墨子先生閉關,連他的門人都不輕易見,怎麼可能無端到這裡來找我們?」
「我還以為這一層沒什麼人工建築呢,原來幾乎每一個穹頂正下方都有這麼一座涼亭。」
就在他兩人爭辯之時,許逸冰卻已默默駕馭承影劍飛上高空,探查這裡的地形:「只是因為我們之前一直走的是主幹道,沒有走過小路,所以一直沒有發現。」
張玉腰聞言,立刻轉顧許逸冰這邊,只見承影劍傳回的影像果然如許逸冰所說,幾乎每四根支柱圍成的正方中心都有一座假山和涼亭,雖然影像所展現的不是整個這一層的地形,但也足夠以小見大了。
許逸冰見打岔成功,便微笑著道:「腰妹,你且稍安勿躁,綠綺智計過人,這一路走來,你也見識過的,她既如此胸有成竹,我們就靜看她如何行事罷。」
於是五人全部就坐,除了風綠綺在涼亭中間大袖一揮,變出一副琴桌椅來坐下,餘人皆圍坐在亭柱之間的坐檻之上。
風綠綺將琴擺在桌上,款按瑤琴,演奏起來。
此曲音色沉穩,曲調悠長,旋律抑揚之間,不時節奏激昂,溢出慷慨之意,卻又一直浸透著隱隱憂思,一波三折,蕩氣迴腸,終在一陣空前激揚的弦音后,於一串輕細空靈的弄弦聲中歸於沉寂。
一曲奏罷,分明只過了一盞茶時分,卻好似把一位聖賢一生的跌宕起伏都奏了出來,餘音繞梁,令人回味無窮。
忽聞數聲清脆的鼓掌,眾人驚醒,尋聲看去,只見假山之下有三人正在仰望著他們。
其中兩人正是墨端和幾何,為首一人卻沒見過,年二十許,相貌奇古,目光幽邃,身披玄鶴大氅裘,頭戴逍遙小包巾,雖然形容拙樸自然,卻也令人一見矚目。
他見亭中五人都看了過來,便將正在鼓掌的雙手放下,身後兩人都是垂手侍立,看來方才鼓掌之人就是他了。
亭中五人見狀,情知此人不凡,慌忙起身,準備到假山之下迎接,那三人忽然身形虛淡,晃眼就到了亭前。
亭中五人連忙行禮,那人點頭微笑,道:「這位少年是司馬承禎,穿月白仙衣的是許逸冰,穿絳綃衣的是虞雲羅,彈琴的是風綠綺,黃衫的是張玉腰,我沒說錯吧?」
亭中五人紛紛點頭稱是,張玉腰心想:「綠綺說只需聽她彈琴,過不多時,墨子先生自會出現。我本來不信,不想還真來了一個人物!總不至於真是墨子先生吧?應該是個及門弟子到頂了,我且問他一問。」
想到這裡,便上前問道:「請問先生是墨家哪位夫子?」
那人笑而反問:「對你來說,何謂夫子?我墨家的夫子,你又知道幾個?」
張玉腰撓頭憨笑:「嘿嘿……這個嘛……我出生以前的墨家先生,我自然都當是夫子了。不過我猜先生當是墨子的及門弟子,只不知您是其中哪一位?」
那人點了點頭,又道:「我再問你,墨子有多少及門弟子,你知道幾個?」
張玉腰道:「墨子救宋時,謂公輸盤言有禽滑厘等三百及門弟子。
不過如今姓名和事迹載於簡牘的,只有禽子、高石子、公尚過、耕柱子、魏越、曹公子、勝綽、隨巢子、胡非子、管黔滶、高孫子、治徒娛、跌鼻、高何、縣子碩等十數人了。」
那人笑而頷首:「墨學衰微至此,你能知道這些墨子的及門弟子,也算難得了。至於我的來歷,還是容后再說吧。我且問你,方才綠綺仙子所奏之曲,你可知其名目來歷?」
張玉腰撓頭憨笑:「恕晚輩愚魯,著實不知。」
那人笑而問道:「那你聆聽此曲有何感悟?」
張玉腰尋思片刻,卻吟詩一首: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然後道:「此曲之中隱隱寄託無限憂思,不時又作慷慨之調,使我想起了曹操這首《短歌行》的意境。」
「人生苦短,壯志未酬。求賢若渴,皓月難摘。憂思不絕,慷慨悲歌。王者雄心與憐才之意並舉,確是難得的佳作。」
那人一番品評后,又顧謂虞雲羅道:「那麼你可知此曲名目來歷?」
虞雲羅搖頭道:「晚輩愚魯,也不知道。」
那人隨即問道:「對此曲有何感悟?」
虞雲羅想了想,也吟詩一首: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然後道:「我聽此曲,與腰妹感受相同,但所悟卻與她相反,作曲者似有懷才不遇之悲,使我想起這首漢末無名氏的詩作。」
那人嘆道:「一個是求賢不得而憂,一個是懷才不遇而悲,總是儒家志趣……
聽說你的師公鄭隱本是一代鴻儒,兼修道術,終歸是放不下兼濟天下之志。想來,你們這一脈終究都是道骨儒心吧。」
虞雲羅回道:「先生所言不差。」
那人對她點了點頭,又顧謂許逸冰道:「那麼你可知此曲名目來歷?」
許逸冰回道:「晚輩也不知。」
那人便道:「說出你的感受。」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許逸冰不假思索地道:
「此曲前中確乎於無限憂思之中偶起慷慨悲情,卻於尾聲流露輕靈超脫之志,令我想起了這首《孺子歌》。
孔子評價此歌,說水之清濁喻人之品性,清者人自重之,如以清水濯纓,濁者人自賤之,如以濁水洗腳。
後來屈原又以清濁比世道人心,以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解釋自己遭到放逐的原因,矢志保持自身高潔,寧死不向濁世屈服。
一位漁父卻以此歌勸他與世浮沉,遠害全身,不要倔強清高。我對此曲的感悟,就在屈子和漁父的對話之中。」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任它舉世皆濁,我自不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和光同塵,出淤泥而不染。逸冰仙子不虧是玄德洞天高徒,果然深諳玄德。」
那人感慨一番,又顧謂司馬承禎道:「少年,你可知此曲名目來歷?」
司馬承禎道:「晚輩慚愧,著實不知。」
那人便道:「說說你的感受。」
司馬承禎道:「玄奘《大唐西域記》里有個故事,說有一片大茂林,一日忽起大火。
當時有一隻野雞悲憫林間眾生,於是投身林泉,以羽沾水,飛空奮灑,以圖滅火。
帝釋見之,譏笑野雞說,這般微軀豈能撲滅大火?不過是徒勞羽翼罷了。
野雞反詰說,帝釋法力無邊,救災易如反掌,與其冷眼旁觀,何不及時救火?說完不再多言,又投身林泉,飛空奮灑。
帝釋慚愧,於是施法拘水,泛灑其林,火滅煙消,生類全命。
此曲使我想起的,就是這個故事。」
「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倒是頗有屈原的風骨。久聞司馬承禎是道門天縱英才,今能不拘一格,博採各家之長,可見不虛此名。」
那人贊過司馬承禎后,又顧謂風綠綺道:「綠綺仙子,請告訴他們此曲的名目來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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