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命案
顧荇舟猶豫了片刻,終究沒和魏長卿提及這個細節,只說:「客戶的母夢已經恢復過來了,非常乾淨。」
「這麼快?那這隻魘獸也太弱了,看來其魘化程度確實比較輕微,說不定只沾了點氣息。」魏長卿順嘴說,「我今早看新聞,沈崇峻要去參加達沃斯。你剛才說他魘化了,我還奇怪他要怎麼去,難不成被人五花大綁運到瑞士?就算治好了也得一兩個月不能見人才對。叫我說,這次遇見你,他沈崇峻真該燒三柱高香。」
都黑成輪胎了,算輕微嗎?
四十年的怨念形成的魘獸,會弱嗎?
怎麼可能。顧荇舟在心裡想。但他不能和魏長卿詳談客戶的個人隱私,只笑道:「沈崇峻確實該給薛暢包個大紅包,他太慘,成了沈崇峻的情緒下水道。」
原來當時沈崇峻的官司了結,倆人都是一身輕鬆,顧荇舟難得開了金口,說臨走前帶薛暢去吃高檔餐廳。他自己依然不吃任何東西,但這次他允許薛暢想吃多少吃多少。
但薛暢的狀況嘛……
「能不能把你的眼淚鼻涕擦擦?」他皺著眉,盯著薛暢,「你已經哭了一上午了!」
薛暢用力擦著鼻涕,一邊哭兮兮地說:「可我止不住啊!嗚嗚嗚……先生,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從夢境里出來后,薛暢就在哭,一開始顧荇舟以為他是被夢境內容所感染,情緒失控,才哭成這樣,後來顧荇舟發覺不對——因為薛暢就連刷牙洗臉都在哭,不,甚至打電話給前台詢問哪裡有美味的海鮮館子時,他都在哭!
一邊嚎啕大哭一邊問人家哪兒有好吃的椒鹽基圍蝦……這畫面美得顧荇舟不敢看。
「還沒哭夠?」顧荇舟被他哭得十分無奈。
「我……我哭夠了啊!我根本不想哭!」薛暢兩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可是先生,我停不下來!」
「……」
沒辦法,顧荇舟只好帶著淚流滿面的薛暢,去了他最想吃的海鮮館子。
薛暢哭成那樣,自然引起周圍人的矚目,顧荇舟為避免圍觀,只好要了個包間,把菜單往薛暢面前一扔。
「點吧!」
薛暢一邊嗚嗚哭,一邊點了一大桌子菜!
「點這麼多,你吃得完嗎?」顧荇舟疑惑地看著他。
「可是先生,我……我餓了,總這麼哭,很耗體力的……」薛暢一邊涕淚交流,一邊和旁邊的帥哥服務員囑咐,自己哪道菜味道要重一點,要什麼調料。
那服務員也快憋死了,他大概這輩子也沒見過哭成這樣,還不忘給自己的油碟里加醋的。
後來顧荇舟才明白,情緒並不是薛暢自己的,而是他從沈崇峻身上「轉移」過來的,薛暢根本就不想哭,也不覺得悲痛,但是身體卻止不住地瘋狂落淚,傾瀉他從沈崇峻那兒承接的悲苦。
「先生,我……我到底要哭到什麼時候去啊?」薛暢一邊掰開大海蟹的蟹爪,一邊哭哭啼啼地問顧荇舟。
顧荇舟都被他哭得沒脾氣了。
「我哪兒知道!誰叫你去抱小豆兒的!小孩除了哭還能做什麼?你把他的情緒全都接過來了,不就得幫著他發泄出去嗎?」
「可……可是先生,我哭得都吃不好東西了……」
「……」
顧荇舟沒辦法,只好道:「那你想點別的事情,想點不會引起痛苦情緒的事情。」
「我是在想啊!」薛暢一邊哭一邊打嗝,「我在算我今年社保究竟欠繳了幾個月,糟糕,好大一筆錢……」
顧荇舟默默看著他:「你還是想點兒別的吧。」
「所以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魏長卿聽到這裡,百思不得其解,「就我所知,要麼,不受任何污染,將當事人的情緒處理乾淨就脫身而出,要麼,受到侵擾,夢師自身會感到相當程度的情緒痛苦,那就得閉關數月。再嚴重一點,有了魘化跡象,就得找夢醫了——我就沒見過他這樣,肉體幫著發泄情緒,精神卻完全不受干擾的!」
「就好像開了個後門。」顧荇舟突然說,「他有一條不為人知的安全通道。」
魏長卿的臉色嚴肅起來:「會不會和他爹有關?」
「真要和他爹有關,理事長不可能不知道。」顧荇舟一挑眉:「長卿,你信不過理事長?」
魏長卿哼了一聲:「我親爹也是理事長,我相信過他嗎?」
「說來,還有一件事情很有趣。」顧荇舟說,「薛暢的精神體,竟然有七八分像你。」
魏長卿愕然:「像我?」
「對啊,剛看到的時候把我嚇一跳,還以為你跟過來了,後來我才想起,你的精神體和原貌不太一樣。」
「這小子的精神體為什麼會像我呢?」魏長卿仍舊不解,「精神體是由人格生髮,按理說是非常穩固的。巧合?」
顧荇舟點點頭:「也有可能是受了你的感染。那天早上你們交談過,對吧?」
「他和關穎也交談過啊!」
「那就是對你印象比較好吧。」顧荇舟笑起來,「我也很意外,一個一米七出頭的小夥子,看著又瘦又慫,俯卧撐都做不了十個。精神體居然是那樣一個健碩無比的壯漢——但他比你更硬一些。有一種石頭一樣的氣質。」
魏長卿仍舊不放心:「你真的確定他可信?」
顧荇舟沉默片刻,才答道:「老實說,我也感覺疑點頗多。長卿你知道嗎?薛暢夢境的防禦非常嚴密,而且已經系統化了,是成形的夢境城牆。一看就知道訓練了很多年。」
「我說什麼來著!」魏長卿再次叫起來,「夢境城牆這種東西只有資深的二級夢師才建得起來,他連一級都沒過!這一定是他爹給他建的!」
「不是,他說是他祖母教他的。」顧荇舟嘆了口氣,「你別什麼都推到他爹頭上。薛暢這孩子本質不壞。」
「哼,你又知道了?」
「不然怎麼會被人當成軟柿子?」
那一刻,顧荇舟想起在沈崇峻的夢境中,無數道閃電劈中薛暢的極致景象。
輝煌,璀璨奪目,卻又悲傷到極點。
「長卿,你知道他讓我想到什麼嗎?」顧荇舟輕聲說,「那樣子,竟如割肉喂鷹、以身飼虎……沒人能像他那樣做。」
雖然心中暗自敬佩,但是回想當時,顧荇舟聽見門口女服務員小聲說「那個包間里有兩個同性戀正在鬧分手」時,他還是忍無可忍地起身了。
「先生!不要丟下我!」薛暢一把抓住顧荇舟的胳膊,嚎啕大哭,「我沒帶錢包!」
「……」
因為薛暢哭得太厲害,為避免機場安檢人員起疑,顧荇舟只好又在酒店裡耽擱了一天。第二天上飛機,薛暢倒是沒再嚎啕出聲,但兩隻眼睛仍舊紅腫,時不時還要抽噎兩聲,擦鼻涕眼淚的餐巾紙,很快就在小桌板上堆成了山。引得周圍無數人側目,更有不少責備的目光投向顧荇舟,顧荇舟只好硬著頭皮裝看不見。
整個旅程,薛暢用光了整整一包100抽的紙巾,直至飛機降落,他才長長嘆了口氣。
「哭完了?」顧荇舟斜睨著他。
「……我感覺,差不多了。」薛暢瓮聲瓮氣地說,「頂多再哭十分鐘。」
這詭異的對話讓顧荇舟嚴重後悔,不該謝絕王秘書「包機送他們回家」的提議——至少包機不會被人圍觀。
從機場出來,遠遠的,薛暢就看見站在車邊的黑大漢。
魏長卿不放心,一定要親自過來接他們,他一看見薛暢,氣就不打一處來。但是看見這小子紅腫的眼睛,還有明顯擦破了皮的鼻頭,再加上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魏長卿一肚子話又憋了回去。
「渡劫失敗了?」他淡淡地說,「那就回來夾著尾巴做人吧。」
薛暢也看出魏長卿面色不善,他努力反省了一下,感覺自己這趟沒做錯什麼事,除了浪費了兩三包抽紙。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何處得罪了魏長卿,於是更加惴惴不安。
顧荇舟察覺到了,溫言道:「先上車吧。」
薛暢本來想坐副駕駛座,顧荇舟卻讓他和自己一起坐到後座來。
「魏大哥心情不好,你離他遠點兒。」他半開玩笑似的說。
魏長卿從後視鏡里,意味不明地看了顧荇舟一眼。
車內的氛圍愈發古怪,薛暢掙扎了半天,才啞聲道:「沒關係。誰也不喜歡和哭哭啼啼的人待在一塊兒。」
「不錯了,你承接的只是悲傷。」顧荇舟懶洋洋地說,「沈崇峻忍耐壓抑的也只是悲傷,萬一是慾望,是壓抑了幾十年的性慾,你怎麼辦?到時候全都轉移到你身上,你想怎麼處理?」
薛暢嚇得打嗝都忘了!
魏長卿哼了一聲:「那他就打飛機打到死吧。」
顧荇舟靠在後座上,低低笑起來。
車開到一半,魏長卿的手機響了,他一看是關穎,於是乾脆按了免提,把手機放在駕駛台上。
「魏大哥?你現在在哪兒?」
年輕男人的聲音聽上去,不知怎麼,充滿了不安。
「我在車上,剛接了荇舟他們,正在往回開。」魏長卿說,「怎麼了?」
「江臨的徒弟帶著人找到工作室來了,」關穎在那頭道,「他們想見先生,說想讓先生跟他們過去一趟……」
顧荇舟聽到這兒,忽然插嘴:「他們沒說是為什麼事情?」
「先生?他們說,是為了一樁人命案……說和你有關。我再問,他們就不肯說了。」
顧荇舟和魏長卿面面相覷!
「你們還在路上吧?那先別回來了!他們堵在門口呢!」
魏長卿沉聲道:「沒必要躲。見了警察轉頭就跑,豈不更有嫌疑?」
「可是魏大哥,今天這事兒不同尋常。他們的語氣很不善,態度活像是來抓捕逃犯的!弄不好,手中真的有把柄!你也知道江臨那種人,一向和咱們沉舟不對付……」
顧荇舟打斷他:「關穎,請客人進去喝茶。我和長卿這就到,他們問什麼,你不要回答,有什麼事,就說等我到了再說。」
顧荇舟的嗓音很淡,異常鎮定。關穎聽了卻彷彿得了定心丸。他匆匆答應了,掛了電話。
薛暢在一旁聽得驚心動魄!
「江臨是誰?」他忍不住問。
「三級夢師。」顧荇舟說,「夢師世家江氏的當家人,協會常任理事之一。」
薛暢想起顧荇舟說過,現役三級夢師只有九個人,這麼一想,這個江臨是相當不得了!
「他也有獨立工作室嗎?」
魏長卿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江臨的工作室名叫『市公安局刑偵大隊』。」
「啊?」
「江臨是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的隊長。」顧荇舟解釋道,「江家的夢師,基本上都在公檢法系統里,以警察居多。」
他說到最後半句,像是想起什麼,聲音突然喑啞。
薛暢沒留意,他是被刑偵大隊四個字給震住了!
「怎麼會有刑警來當夢師?!」
「順序錯了。」魏長卿不咸不淡地糾正道,「人家十八歲拿到三級資格證,二十五歲才當的刑警。」
薛暢沒敢吱聲!
十八歲拿到三級夢師資格證?!他都二十三了,一級資格證還沒拿到。
「江臨的徒弟,找你幹什麼?」魏長卿從後視鏡里看著顧荇舟。
顧荇舟搖搖頭:「毫無線索。最近的幾個case和人命案都不沾邊。」
魏長卿盯著前方,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道:「關穎說得也沒錯。這次江臨來者不善,應該是有了把柄。」
薛暢擔心地看看他們倆,他想問江臨和顧荇舟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又不敢問。
只聽魏長卿又說:「待會兒讓關穎把小孩兒送回去,我和你一起去市局。」
薛暢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小孩兒」指的是自己。他趕緊道:「不用送!我自己坐地鐵就行!」
「用不著你跟著。」顧荇舟搖頭,「我一個人去見江臨。」
魏長卿的語氣有點焦躁:「我得跟著!萬一有什麼事……」
「能有什麼事呢?」顧荇舟漫不經心打斷他,「整個市局十幾號夢師,統共就一個三級,如果我是江臨,我會更擔心徒子徒孫們的安全。」
這話說得霸氣至極,薛暢甚至感覺到了空氣里的無形壓力。
他這才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在夢師界,三級夢師究竟意味著什麼。
那大概是高階夢師對低階夢師全方位的無情輾軋。
果然,魏長卿不再說話,一徑把車開到了棋盤街。
沉舟工作室的門口,警車上的紅藍爆閃燈還在無聲閃爍。
關穎已經等在那兒,看見他們,他趕緊跑過來。
「顧先生!」
然後他又扭頭沖著警車吼:「能不能把警燈關掉?!還真拿我們先生當逃犯了?!」
一看就是刑警模樣的兩個警察,見到顧荇舟他們下車,也走了過來。
「顧先生。」其中的高個子警察彬彬有禮道,「我們江隊希望您能和我們去市局一趟。」
顧荇舟看了他們一眼:「哦,是你啊。發生了什麼事?」
矮壯的那個年紀更輕,說話也更沒輕重:「顧荇舟,我們懷疑你和一樁謀殺案有關。希望你能配合調查。」
「什麼謀殺案?」
「受害者名叫黃興旺。你有印象嗎?」
跟在顧荇舟身後的薛暢,聽見這名字,吃了一驚!
黃興旺?!不就是那個把他和秦勇關在菜窖里的傳銷分子嗎?!
他死了?!
顧荇舟也記起了這名字,他皺眉道:「我記得他沒死,離開之前我詢問過當地公安機關,他們依法刑拘了黃興旺。」
矮壯的青年刑警不耐煩道:「黃興旺是在羈押期間出的事。根據我們調查的情況,你是最有嫌疑的。」
薛暢忍不住了,他上前道:「不關顧先生的事!黃興旺自己就是個殺人犯!我親眼看見他殺人的!」
矮壯的刑警睜大眼睛:「你就是薛暢?正好,案子和你也有關係,跟我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