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級夢師資格證
車到了沈宅,沈崇峻依然在門口迎接,也許是因為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很明亮,他看上去比昨晚氣色好多了。
一見顧荇舟,他就笑著道:「顧先生,恕我有眼不識泰山!」
把人讓進屋裡來,沈崇峻一臉喜色道:「昨晚,我睡了這大半年以來最好的一覺!我太感謝你們了!早知道顧先生您能治好我的失眠症,我真應該提前找到你們!」
他活像只吃了興奮劑的大號喜羊羊,顧荇舟卻依然眉頭緊鎖。
「沈總,昨晚你睡得很好,是因為那包茶……」
沈崇峻立即打斷他:「顧先生!那包茶多少錢?有沒有更多的?你賣給我幾包!不不!批發給我一百包!」
顧荇舟無奈道:「入眠草不能濫用,更不能當成安眠藥。」
沈崇峻一怔,這才點點頭:「不過說來奇怪,你昨晚說,我們將在夢裡相會,可我昨晚做夢,沒有夢見你們呀!」
薛暢哼哼道:「你夢見我們了,你還把我們變成了兩隻……」
「薛暢。」顧荇舟不著痕迹地打斷他的話,「人不必為自己的無意識負責,懂嗎?」
薛暢閉上了嘴。
顧荇舟又抬頭看著沈崇峻:「沈總,你這麼一大早把我們找來,不光是為了表示感謝吧?」
沈崇峻點點頭,興奮地搓著手:「其實仍舊是感謝,多謝你們讓我想通了!我到現在才明白,我之所以睡不著,是因為有太多想做的事情沒去做!」
「比如說?」
「比如說,我昨晚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把水槍,誰開口反駁我,我就滋誰!其實我早就該這麼做!董事會的那些混賬玩意兒們!天天找我的麻煩,而我還一直忍氣吞聲!這是不對的!就是這些沒良心的混蛋,導致我長期失眠!明天我就叫秘書給我找一把水槍來!誰再讓我不痛快,我也要讓他不痛快!這叫以牙還牙!」
沈崇峻一邊說,一邊在屋裡打轉,顧荇舟越聽,眉頭皺得越緊。
薛暢也聽出來了,沈崇峻說的,全都是昨晚子夢裡發生的事情。
沈崇峻正那兒手舞足蹈、喋喋不休,顧荇舟卻突然打斷他。
「沈總,你是什麼時候在農村呆過?」
沈崇峻一怔,回頭看看顧荇舟:「農村?我沒在農村呆過啊!」
「不,你在農村呆過,你還和一群豬在一起過。」
沈崇峻笑起來:「拜託!顧先生,我怎麼可能在農村呆過?哦,你說的是旅遊吧,農家樂?但那時間都很短的,兒子還小的時候可能去過一兩次,但我這個人有潔癖,受不了衛生條件差的地方,我從小在軍區大院里長大,我是城市居民,我不喜歡農村,更沒有和一群豬在一起生活過。」
「你有。」
顧荇舟的聲音非常淡,然而卻堅定得讓人吃驚。
沈崇峻愕然望著他:「為什麼非要認定我在農村呆過?」
「因為你的夢境里,有農村的場景。還有一群豬。」顧荇舟目光毫不躲閃地望著他,「好好想想,沈總,那可能是你年幼的時候……」
「我沒在農村待過!」沈崇峻皺起濃眉,聲音也變得嚴厲了,「都和你說了我在城市長大,我父母,乃至於祖父母外祖父母,全都在軍區大院,我上哪兒去找農村來住!」
薛暢聽出沈崇峻語氣里的憤怒,他有點緊張,不由站起身來,朝顧荇舟那邊靠了靠,他是想勸顧荇舟說話小心一點。
然而顧荇舟全然不受他的暗示,他依然揚著臉,看著沈崇峻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在農村住過,而且住了不短的時間……」
沈崇峻彷彿是被戳中了肺管!
「我沒有!」他厲聲咆哮,「你在胡說什麼!我從來沒去過農村!你在誹謗!」
顧荇舟一抬眉毛:「誹謗?」
沈崇峻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
他深深喘了口氣,把臉上的怒容收斂起來,冷冷道:「顧先生,我一早請你過來,是為了表達我的感謝,更為了分享我的喜悅,我可不是叫你過來對我胡說八道的!」
顧荇舟久久凝視著他,然後轉身,對薛暢道:「我們回酒店。」
薛暢不安地跟著他往外走,他還能聽見身後,沈崇峻那沉重的粗喘。
顧荇舟走到門口,又站住,他轉過頭來,望著沈崇峻。
「小豆兒,你還記得小光哥嗎?」
薛暢心中一驚,他發現就在那一刻,沈崇峻的臉色變了!
變成一種奇異的鐵青!
他就像一具木頭,立在那兒,一動不動!
顧荇舟沒再說話,轉身出了沈宅。
從沈宅出來,薛暢忍不住問:「為什麼?」
顧荇舟看了他一眼:「你是說,為什麼他會忘記母夢的內容?」
「是呀!子夢的內容他全都記得,但是母夢他竟然不承認!這麼大的事情!人命關天啊!他怎麼會忘得如此乾淨!」
「那不是忘,而是埋起來了。」
「埋起來?」
顧荇舟點了點頭,他回頭,又看了一眼沉浸在璀璨日光里的沈家豪宅。
「就像殺人犯埋葬了被害者的屍體。他以為埋起來,就可以看不見了。」
薛暢一時說不出話。
顧荇舟的臉,在明亮的日光之下,充滿了迷惘。
「可那怎麼辦得到呢?」他輕聲呢喃道,「有一個人,一個喜歡你、照顧過你的人,因為你而死……」
回去的路上,顧荇舟顯得很沉默,不知是在為沈崇峻的事發愁,還是想起了別的什麼。
薛暢也覺得為難,眼下他們可以說是找到了問題的癥結,但是病人卻不肯治療了。
「先生,現在咱們該怎麼辦?」薛暢還是忍不住問。
顧荇舟回過神來,他看看窗外,「先回酒店。接下來讓我想想。其實今晚我們就坐飛機回去也不是不可以,但眼下這樣的局面,單純由我在夢中操作,困難比較大。」
薛暢默然。
困難當然大,真正的癥結是沈崇峻的過去,他否認了那段最慘烈的過去,就等於背叛了自己的人生。
旁人,哪怕是個夢師,又能做什麼呢?
倆人沉悶地回到酒店,薛暢收拾著行李,他很是鬱悶。這是他頭一次跟著顧荇舟出外承接工作項目,沒想到,卻這樣虎頭蛇尾的結束。
顧荇舟卻沒再說什麼,他勸薛暢去吃些東西。
「先生,您真的不吃外頭的東西嗎?」薛暢惴惴地問,「應該不是為了衛生問題吧?」
顧荇舟搖頭:「不。和衛生沒關係。」
他停了停:「我的體質較為特殊,一旦遭到污染,會導致很多相關的人有麻煩。」
薛暢沒聽懂,但他卻異常欽佩,因為他感覺到了,顧荇舟不是在為自己,而是為了很多人的安全。
換了是他,忍得住為了別人的安全而只吃糖塊嗎?
那天回到酒店,倆人沒有再就沈崇峻的問題做討論,卻談起了薛暢接下來的任務。
「年前就有一次考試機會,我已經讓長卿幫你報名了。」
「是什麼考試?」
「國家認證的一級夢師資格證。」顧荇舟說。
薛暢頓時憂心忡忡:「考試會很難嗎?」
顧荇舟笑道:「先給你做點心理建設,基本上是希望不大。你也不可能就靠這二十幾天抱佛腳。這次先去試試水,有了概念在心裡。再用一年的功,明年就沒問題了。」
「先生,我必須考這個證嗎?」
顧荇舟點點頭:「你必須持有資格證才能上崗,像昨晚那樣,我把你帶進沈崇峻的夢裡,只是權宜之計,好在有你舅爺爺做擔保人。但不能一直靠他擔保,你自己也得持證才行。」
原來夢師也是國家認證的職業,一級最低,拿到了,就可以跟隨二級以上的夢師進入夢境工作。二級就能獨立進行工作,三級則可以開工作室,招募夢師。
「所以先生有三級資格證?好厲害!」薛暢兩眼放光,「全國一共有多少三級夢師?」
「除去退休和半退休,這一批已經不怎麼接案子了,剩下還在全職工作的有九個人。」顧荇舟淡然一笑,「你舅爺爺就是這九個人的頭兒。」
「先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夢師,對吧?」
顧荇舟點點頭:「必須有夢師的血統,否則沒法進入他人的夢境。」
薛暢暗想,自己這血統可夠珍貴的,也不知從舅爺爺那兒能得到幾分?畢竟二者的親戚關係隔得太遠了。
「有夢師血統並不罕見,但想做夢師的人不多。更多的人,雖然有血統,但不願涉足這個行業,或者自小被長輩叮囑而繞道走,那都很常見。」
薛暢好奇:「為什麼不願涉足?」
「人常年在兩個世界之間行走,精神狀態容易不穩定。」顧荇舟淡淡道,「況且你忘記我說的話了嗎?這是個不得善終的職業。」
又來了!
薛暢還以為,他們就得這麼回去,再見不著沈崇峻的面了。然而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乎他的意料。
那天下午,薛暢正在顧荇舟的房間查訂機票。忽然聽見敲門聲。
他起身去開門,外頭站著的是沈崇峻。
「沈總?!您怎麼過來了?」薛暢趕緊將他讓進屋裡。
沈崇峻臉上的表情十分奇怪,就彷彿他被人蒙頭暴打了一頓,除了痛苦和茫然,什麼都不剩。
他看見了房間里的顧荇舟。
「顧先生,我……是來道歉的。」
顧荇舟卻沒有驚訝,他向沈崇峻做了個手勢:「沈總,小事不必介懷,請坐下來慢慢說。」
沈崇峻早上在家門口時的那種開朗和風光,已經一掃而空,他瑟縮著垂下頭,青黃的臉色像害了一場大病,喉嚨里發出近似嗚咽的呻吟。
「……我真的沒想起來,我全忘了。要不是顧先生你臨走時說的那句話,我到現在都不會找到半點線索。」
薛暢倒了杯茶,放在沈崇峻面前。
沈崇峻沒有去碰,他用力揉了揉臉,這才啞著嗓子開口:「我幼年在家裡,並沒有乳名,懂事起父母就叫我『崇峻』,如果是發火就連名帶姓地喊,小豆兒這個名字……是我姥爺給起的。」
沈崇峻的外祖父確實是一位離休的老幹部,他也確實和女兒女婿住在同一個軍區大院里,但他還有一個住處。
「那個地方在農村,我姥爺和他那幾個老哥們都不喜歡住樓房,一心想在鄉下弄個莊子,養雞養鴨種葡萄……後來就找了個地方,買了塊地。」
沈崇峻入學前,曾經被母親送到外祖父的鄉下莊園住過小半年,那就是他唯一的一段農村生活。
「我那年還不到六歲,我爸總想讓我早點上學,我媽不同意,說太小了,上學很辛苦。於是我媽就把我送去姥爺那兒,說讓我在進學校之前,敞開玩一陣子,往後上了學,就沒這機會了。」
從城市來的男孩小豆兒,得到了全村老少的一致「追捧」,特別是那些孩子們,全都圍著他轉,因為他總有穿不完的新衣服,衣服口袋裡裝滿了姥爺給他買的各種零食糖果,而且他竟然還喝過可樂——村子里的人,連可樂瓶子長什麼樣都沒見過。
「小光……小光哥,他是個豬倌。」沈崇峻的嗓子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變得更嘶啞了,「大概比我大兩歲吧,他特別……特別喜歡我。總是背著我滿山轉悠。我們兩個成天在一起玩,他牧豬,我就跟在一邊拾豬草。」
出事那天,恰恰剛出了正月,兩個孩子一起去河邊玩,在抓魚的過程中,小豬倌小光不慎摔下河去,淹死了。
薛暢坐在一旁,憂心忡忡地聽著,他覺得沈崇峻那樣子,就彷彿隨時都會崩潰,癱軟如泥。
「……我跑回村子,叫來大人去救人,但是已經遲了,只找到了一隻鞋。」沈崇峻停下來,那神情就彷彿神魂分離,只留下了一個勉強能敘事的肉體驅殼,把前因後果告訴薛暢他們。
當晚,沈崇峻的父母就趕過來了,沈崇峻的父親,當著小豬倌父母的面,把兒子狠狠打了一頓。
「我疼得受不了,在地上打滾,一個勁兒哭,那是我爸打我打得最狠的一次,他是真的發火了,全村老小都在旁邊看著,大家都被嚇著了,連我姥爺都不敢勸。」
但是有一個人撲上來,擋住了沈崇峻的父親。
「是小光哥的媽媽。她撲到我身上,一邊哭一邊叫,說孩子已經死了一個了,不能再打死第二個。」
沈崇峻就這樣被父母帶回了城裡。
「……小光哥的事,我猜我父母做了補償。大概是給了不少錢吧。具體數額我不清楚,我爸媽沒和我提過。」沈崇峻低下頭,輕聲道,「我姥爺在一年後過世,從那之後,再沒人去過那座莊園。」
回到家的沈崇峻,不久后就上了小學,他母親再也不敢和丈夫提什麼「上學太早不好」之類的話了,因為沈崇峻的父親發了很大的火,他責備妻子不該把孩子送去農村,結果闖出這麼大的禍來。
「我父親說,我是個殺人犯。小光哥是被我給害死的。」
薛暢聽得心裡一陣抽搐!
顧荇舟的聲音有些冷:「您父親是這麼和您說的嗎?在當時那種情況下?」
沈崇峻點了點頭:「他說我是個殺人犯,說我這樣的,應該被送進監獄,應該被槍斃。要不是他和我媽在保護我,我早就給小光哥償命了。」
薛暢有些不平:「他怎麼能這麼說一個小孩子!小豬倌出事,又不是你的主觀意願導致!那是意外呀!」
薛暢這廂邊義憤填膺怒髮衝冠,沈崇峻卻一臉麻木,置若罔聞。
「我爸說得也沒錯,我當然知道法律上我是負不了責的,但,人確實是因為我而死。說一千道一萬,我也推卸不了責任。」
其實從那之後,沈崇峻的父母就再沒提過小豬倌的事情了,他們好像約好了,要把這件事忘掉。但是沈崇峻心裡,卻留下了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拚命讀書,拚命上進,因為只要是偷懶懈怠,想要放鬆一下,他父親那種責怪的目光就會掃過來,沈崇峻讀得懂那裡面包含著的無聲譴責:你這個殺人犯,怎麼還好意思活得這麼輕鬆快活?
「他們不提,時間久遠,我自己也慢慢遺忘了那件事。所以上次,我太太問我,入學前是在幼兒園還是祖父母照看我,我竟然完全想不起來,就彷彿那段時間變成了一片空白……」
「你不是想不起來,你只是不能去面對。」顧荇舟低聲道,「那種罪疚,別說一個孩子,就連成年人都承擔不了。遺忘只是逃避的一種方式,但是沈總,人想逃避痛苦,這是無可厚非的,也可以被原諒……小豬倌的死,不是你的錯。」
沈崇峻把頭深深低下來,他用瑟瑟的雙手捂住臉。
「如果我能早知道就好了,如果那天我沒有去找小光哥……如果我聽我爸的,早點回城裡去上學……」
薛暢悄悄站起身,走出了房間。
他有些承受不住,他沒法眼看著一個能做他父親的長者,在他面前失聲落淚,而他還無動於衷地在一旁圍觀。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緩緩坐下來。
薛暢想著剛才起身時,無意間瞥見的顧荇舟的臉。
他說不清那種感覺,非常奇妙,他覺得顧荇舟的臉上,有一種他似曾相識的光澤和溫度。
那是他曾經在博物館,在石窟,在敦煌壁畫上看見過的菩薩的樣貌,充滿了悲憫和仁慈,無限溫柔的光華從那雙眼睛里散發出來,沉靜得讓人不敢呼吸。
那其實並不是漠然,而是深深懂得一切之後的慈悲心,就彷彿,沈崇峻遭受過的痛苦,顧荇舟也一模一樣遭受過。他是因為遭受過,才懂,才會憐憫。
這讓薛暢好奇極了。
在顧荇舟的人生中,到底曾經發生過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