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 我幹嘛要跟你說
她急匆匆的走了。她走路的腳步一向很快,她的大姐,總是罵她,走起路來像男人,說話嗓門大的像走街串巷的貨郎……這會兒她可是得再快一點兒離開這個地方。
且不說沈培藝——她從來就沒瞧得起過那個女人,看見一回倒一回胃口,死也不理解季禮哥怎麼看上這麼個女人,還愣是和芷雲姐過不下去——她是不能再看著李堯棠的樣子。
怎麼能有這樣的孩子?
眼裡什麼都有,嘴上什麼都不說。
TMD真能憋死個人。像她那個爸爸。她那個爸爸,最能憋壞。
李堯棠看著六姨轉身走掉,身影消失在電梯口。
走廊里空蕩蕩的,透過窗子,晨曦已至。
有人在叫她,聲音是如此的溫和。她回頭。又看到了芾甘的眼睛。
她嘴唇動了動,沒有能夠發出聲音。
她見著江別鶴,就知道,為什麼,那個時侯,媽媽告訴她,芾甘是哥哥,她怎麼也不肯信。芾甘,幾乎就是眼前這個男人的複製品。甚至——李堯棠微微抬頭——甚至連身高都差不多。
儒雅清俊,溫文有禮,有著他這個年紀才有的滄桑,也有著他這個年紀才有的沉穩氣質,和銳利目光。
李堯棠看著,嘆著:芾甘,老了以後,會是這樣的……
她的眼睛有些濕潤。整晚,她都沒有想要哭的衝動,卻在這一刻,眼睛潮了。
「孩子,」又叫了李堯棠一聲。他不知道怎麼稱呼她合適,可他明白,眼前這個孩子,對芾甘很重要;芾甘,對她來說,應該也是很重要——否則,不會是她,在那麼重要的時刻,陪在芾甘身邊。「謝謝你。」
她搖了搖頭。
「我該走了。」
「不等他醒過來?」他有點兒意外,「藥效應該快過了。他一會兒就會醒。」
「我會再來看他。」李堯棠說。
江別鶴點頭。
李堯棠看了看病房門口。然後,道了別離開。
何遇開著車子,回到家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六點鐘。前面一輛計程車,黃綠相間,開的不緊不慢,像是進來欣賞風景似的。
他沒超車,慢慢的把握著方向盤,跟在那計程車後面。
他不著急。
已經看到自己家的小徑入口,他剛要轉彎,發現前面的計程車搶先打了向左的轉向燈。
他皺眉。
計程車停在了大門口。
門前闊朗,他有足夠的空間看清楚車上下來的人。
李堯棠。
有那麼一秒鐘,何遇都感覺的到自己眼皮劇烈的跳了三下。
計程車掉頭,離開的時候,司機還往他這邊瞅了一眼,就是那種眼神,看到好一點兒的車子,特想蹩一下。平日里會覺得好玩兒,這會兒,他沒那個心情。
他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那兒好像有兩個小青蛙在蹦躂……
李堯棠下了車。
站在大門前,向里望了一眼。
她還真從來沒有在這個時間,站在這個位置,看一眼她住的地方。
透過黑色的大門,晨曦中的杉樹林,看上去彷彿籠罩在一層薄紗中。
清早的空氣是這麼的清新,李堯棠深深的呼吸。
一夜未眠,可是,頭腦卻清醒的很。
她略略的回了一下頭。她早看到了他的車子——此時,像一塊灰色水晶一樣在晨光中閃耀的車子,正朝她駛來,很慢,幾乎聽不到聲響,幽靈一樣——他也剛剛回來。
車門就在她身前打開,他並沒有看她。
李堯棠上了車。
沒有用力,車門就闔上,車廂里的空氣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她的鼓膜一震,耳內產生一股壓力。她抬手,按了一下耳朵。就這個空擋,前面大門敞開了,何遇一踩油門,那股力把她猛的向後一拋。
到了屋前,何遇將車子剎住,解開安全帶便下了車。他很快的繞到車子右側,一下子拉開了車門。
李堯棠抬頭,看他。看樣子是生氣的,可也沒忘了他的紳士派,來替她開車門。
何遇看著她臉上那最近常常出現的蒼白和眼底的黑眼圈,心口一股怒氣幾乎抑制不住,他一手扶著車頂,「下車。」
就兩個字,李堯棠已經感受到他的怒意。
她微微低頭,下了車。何遇在她身後關了車門,她徑直往前走,聽到他叫了一聲,「李堯棠。」
她沒停,已經走到了門口,抬手按著密碼。
「李堯棠!」
門鎖「嘀」的一聲響,她拉住了門柄。銅質的門柄,冰涼冰涼的。還來不及想其他,一隻大手伸過來,一下子扶在了門上,阻止了她開門的動作。
她用力,他也用力。
兩個人僵直的站在那裡。
「你給我解釋一下。一晚上,你都幹嘛去了。」他站在她身側。她穿了高跟鞋,才齊著他下頜,在他面前,她顯得單薄嬌小。可是她挺直的背,和纖秀高昂的脖頸,姿態,是說不出的倔強和孤勇。
「先進門再說。」她說。
她真平靜。
她越平靜,他就越急躁。手上的勁兒使出去,門「啪」的一下闔上。
她抬起手來,繼續輸密碼。
何遇的大手,一把按在她的手上,「你先說。」
李堯棠抽手,抽不動。手底下的鍵盤也冰涼,按鍵硌著手心,他的手倒是熱,可是按上去那麼用力,像是恨不得把她的手指都揉碎了!
她扭過臉來,狠狠的瞪著他,「我幹嘛要跟你說?」
她一夜未歸,他就在家了?
她凌晨時分回家,他又是從哪裡回來?
被她凶凶的眼神和語氣搞的一愣,何遇隨即手掌一握,把她的手拉下來。
「你說什麼?」他沉聲問。
她的唇在抖。不知道是因為早上的空氣冷冽,還是因為激動,或者是氣憤……他眸子一暗。
「你幹嘛要跟我說?李堯棠,你一個女人,半夜出門去,不說去哪兒,不接電話,到最後,竟然連手機都關了……這些都罷了,你竟然一夜未歸!我要你解釋清楚,你還跟我發狠?」
他牢牢的攥著她的手。越說,心裡越氣,手上的力氣不自覺的就重了。
「何遇!」她看著他陰鬱的臉,因為生氣,方方的臉上,泛起一層紅,眼睛死死的盯住她,像是要把她盯死一樣。
「你說話。」何遇聲音更冷。
她越是不肯開口,他腦子裡那些奇怪的念頭就越發的跳聳起來。
在他眼皮子底下,就那麼出了家門,還在外面過夜?
他只要想想就氣的要命。
是,他那見鬼的自尊不讓他四處張羅著半夜找媳婦兒。他也相信他的媳婦兒就算是再晚出門,也會回家來。可竟然讓他失算,她不但沒回,還理直氣壯!
這讓他怎麼氣的過!這股氣頂在那裡,不發出來太難受。
「你也是剛剛到家。」她扭開臉。
太陽漸漸的高了,光線越來越強,穿過樹林投過來的光影,淡淡的。她覺得心底有個泉眼,在汩汩的冒著泉水,竟是苦澀的。
「你要不要跟我交代一下,你去哪兒了?」
何遇下巴一緊。
「何遇,你公平一點兒。」她趁他錯神,用力甩開他的手。嫩白的手上,是血紅的印子。手上疼,心裡更疼。也不知道到底為了什麼,就是疼,忽然間疼的厲害——有多少個夜晚,她不知道他流連在哪裡,她不問;現在,他跟她要解釋?
公平一點兒?
他咂摸著她話里的意思。
「你要哪種公平?」他的肺里在冒泡。每個泡都噴著火星子。「你要哪種公平?」
他扳過她的身子,一下子把她摁在了門上。他的目光,迅速的看向她的嘴唇、下巴、脖頸……他忍耐著想要扯開她衣服的衝動,那有點兒卑鄙的、讓他在心裡忽然狼狽起來的衝動,陰狠的、壓制的、咬牙切齒的,他說:「李堯棠,你不準。」
不準?
不準什麼?
「李堯棠,你不準。」
……
她盯著他冒火星的眸子。心裡一派清明。她知道他在猜忌,猜忌她也和他一樣,流連那充滿誘惑的夜色,和夜色里的琳琅滿目。
他是男人啊,他是男人。
她的男人。這時候,像她的男人了。
對他來說,她是什麼?她是他的領地,是他的私有物嘛?不準別人覬覦的私有財產?他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他那些不回來的晚上,她在幹什麼,他又怎麼會知道?
他生氣、發火,她就不會了?還是他覺得,她就不該會生氣和發火?
她的目光有些凝滯,停在他起伏的胸口,那壓抑的怒氣,都團在那裡。在淺藍色、細條紋的襯衫下,在如鐵一樣的胸肌下,在他熔爐一樣的腔子里,好像隨時都可能迸發出來。而他強烈的氣息,也綿綿密密的包裹著她……是的,是他的氣息,純粹的,沒有一點雜質,完全是他的氣息。
倒是她,她身上,都沾了些什麼?
醫院的味道,醫院的味道……滿滿的,都是。
她呆了似的。
他的猜忌錯了嗎?似乎是錯了。她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可是……她眼前有什麼在晃,有人影,那人影忽遠忽近;她耳邊有聲響,那聲響也忽遠忽近……他沒有猜忌錯。沒有。
這個意識讓她清醒,也讓她痛楚。
她於是微微仰頭,輕聲的說:「我是應該和你說清楚。」
應該說的,有些事。
李堯棠的手,貼在冰涼的門上。最近,發生了很多事,她沒有跟他講。
難以啟齒。
她想到這裡,覺得痛。
何遇愣了一下,他看著李堯棠的眼睛。
她的眼睛,像溪流匯聚的清潭,慢慢的,凝聚了很多東西。不是剛才,單含著委屈,單含著薄怒。
他手下鬆了松,但是沒有離開她的身子。
他說:「我去爺爺那裡了。」看她眼裡一閃而過的驚訝,他繼續道,「爺爺有些不舒服,媽媽打電話過來,說要是你沒什麼關係,讓我過去一趟。我去了,我一直在爺爺身邊,守了他一宿。」
她抬起手來,按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爺爺怎樣?」她問。
他沉默片刻,「暫時沒事。」
她一口氣松下來。
兩邊的老人年事甚高,有好幾年了,她都特別的害怕深夜和清晨響起的電話鈴聲。聽到他們任何一個身體不舒服,都讓她緊張。她的注意力一下子轉過來。說沒事,到底怎麼個沒事法兒?
待要問,瞅著他一臉的陰冷。她抿了唇。
何遇則很快的開了門。
站久了,覺得外面可真冷。
他換上拖鞋,回頭見她還愣著,皺眉。
「還不進來?」
李堯棠進門,屋子裡的暖意撲面而至。沒來得及換鞋,她就聽到何遇在問:「說吧,你是幹什麼去了?」
迎著他雪片一樣的目光,過了一會兒,她才輕輕的說:「你先坐下,我和你說。」她說著,要往客廳走。
她並沒打算瞞著他。既然他想知道,她就告訴他。
「這邊。」他往相反的方向去,是餐廳。
她停了停,跟著他過去。
何遇指著高腳凳,「坐。」他回身,從櫥櫃里拿出兩隻馬克杯,先去飲水機那裡倒了兩杯水,放在檯子上。又拉開冰箱,拿出一盒牛奶,看了看日期,打開來,倒進玻璃杯,放入微波爐。兩分鐘,熱牛奶也放在了李堯棠的面前。
李堯棠的目光一直跟隨著鐵河。看著他手腳麻利的做著這些。
以前,總是她做這些,今天竟顛倒過來。
她伸手接過被子。有點兒燙手。她迅速的看了他一眼。只見他抱了手臂,正一瞬不瞬的盯著自己。
她略避了避。
何遇眉尖一蹙。
「李堯棠,我在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