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惡詩話
小時候常聽見姑惡叫聲,大抵在黃昏陰雨時,聲甚凄苦,卻總不知道她是什麼形狀。近日閱《西青散記》,卷二有這樣的一節文章:
「段玉函自橫山喚渡,過樊川,聞姑惡聲,入破庵,無僧,累磚坐佛龕前,俯首枕雙膝聽之,天且晚,題詩龕壁而去。姑惡者,野鳥也,色純黑,似鴉而小,長頸短尾,足高,巢水旁密筱間,三月末始鳴,鳴自呼,凄急。俗言此鳥不孝婦所化,天使乏食,哀鳴見血,乃得曲蟮水蟲食之。鳴常徹夜,煙雨中聲尤慘也。詩云,樊川塘外一溪煙,姑惡新聲最可憐,客里任他春自去,陰晴休問落花天。」
《本草綱目》中說,「今之苦鳥,大如鳩,黑色,以四月鳴,其鳴曰苦苦,又名姑惡,人多惡之,俗以為婦被其姑苦死所化,頗與伯奇之說相近。」在《鳥的故事》中有一篇湖南傳說,說童養媳為姑所苦,「跑入塘內,變了一種黑色水鳧般的小鳥,我們叫她苦娃子。」又江西稱苦哇鳥,據說有不孝婦以大蚯蚓代鰍魚給盲目的老姑吃,被丈夫覆在空禾桶里,過了七日變成一隻禾雞飛去,啼曰苦哇。「以後她只在半夜三更的水田裡凄聲哀號,直到她眼中叫出血來,才有一條蚯蚓出來給她果腹。」這樣看來,姑惡的形狀大概已可知道,是一種黑色似鳩的水鳥,雖然是否即是伯勞還是疑問。普通說這是婦被姑虐死,但也說是不孝婦,據《西青散記》及《鳥的故事》所說,可知江蘇江西即系同一傳說也。
光緒戊寅侯官觀道人集錄禽言為《小演雅》三卷,姑惡項下錄詩十數首。其最早者為蘇軾《五禽言》云:
「姑惡,姑惡。
姑不惡,妾命薄。
君不見,東海孝婦死作三年干,
不如廣漢龐姑去卻還。」
原註:「姑惡,水鳥也,俗雲婦以姑虐死,故其聲雲。」次為范成大《姑惡》詩,序曰:
「姑惡,水禽,以其聲得名,世傳姑虐其婦,婦死所化。東坡詩云,姑惡,姑惡。姑不惡,妾命薄。此句可以泣鬼神。余行苕霅,始聞其聲,晝夜哀厲不絕。客有惡之以為此必子婦之不孝者,余為後姑惡詩曰:
姑惡婦所云,恐是婦偏辭。
姑言婦惡定有之,
婦言姑惡未可知。
姑不惡,婦不死。
與人作婦亦大難,已死人言尚如此。」
陸遊《夜聞姑惡》詩,雖非禽言而意特悲涼,其詞曰:
「湖橋東西斜月明,高城漏鼓傳三更,
釣船夜過掠沙際,蒲葦蕭蕭姑惡聲。
湖橋南北煙雨昏,兩岸人家早閉門,
不知姑惡何所恨,時時一聲能斷魂。
天地大矣汝至微,滄波本自無危機,
秋菰有米亦可飽,哀哀如此將安歸。」
提到放翁,總容易叫人想起沈園的事情來。毛晉題所刻《放翁題跋》后云:
「余於渭南縣伯諸書,已七跋矣,又復何言,但其詠《釵頭鳳》一事,孝義兼摯,更有一種啼笑不敢之情,溢於筆墨之外,故並記之。案放翁初娶唐氏,閎之女也,伉儷相得,弗得於姑,出之,未忍絕,為別館往焉,姑知而掩之,遂絕。后改適同郡宗子士程,嘗於春日出遊,相遇禹跡寺南之沈氏園,放翁悵然賦一調云: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令人不能讀竟。」
據《齊東野語》卷一所記,這是在紹興乙亥(一一五五),放翁三十二歲,到了慶元己未(一一九九),那時放翁已經七十六歲了,又有題沈園的兩絕句。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這兩首詩收在曾國藩的《十八家詩鈔》里,雖然五十六個字沒有得到一個圈,我卻以為這可以見放翁的真性情,很使人感動。清道光時周晉著《越中懷古百詠》,其沈園一律末聯雲,「寺橋春水流如故,我亦踟躕立晚風。」沈園不知早到那裡去了,現在只剩了一片菜園,禹跡寺還留下一塊大匾,題曰古禹跡寺。裡邊只有瓦礫草萊,兩株大樹。但是橋還存在,雖是四十年前新修的圓洞石橋,大約還是舊址,題曰春波橋,即用放翁詩句的典故,民間通稱羅漢橋,是時常上下的船步,船「頭腦」湯小毛氏即住在橋側北岸,正與沈園相對。越城東南一隅原也不少古迹,怪山,唐玉潛墓,季彭山故里,王玄趾投水的柳橋,但最令人惆悵者莫過於沈園遺址。因為有些事情或是悲苦或是壯烈,還不十分難過,唯獨這種啼笑不敢之情,深微幽郁,好像有蟲在心裡蛀似的,最難為懷,數百年後,登石橋,坐石闌上,倚天燈柱,望沈園牆北臨河的蘆荻蕭蕭,猶為悵然,——是的,這裡悵然二字用得正好,我們平常大約有點濫用,多沒有那樣的切貼了。
照我們看來,宋詩人對於姑惡的話都說得不壞,東坡石湖能體察人情,一面卻也不敢衝撞禮教,所以有那一套敦厚溫柔的氣味,放翁恐怕因為有沈園的事,故不好來做正面的文章,然而那樣地做卻似乎更有幽怨之意了。明清以來作者,據《小演雅》所錄,就有七八個,可是不知怎的簡直有點不行,他們彷彿比宋人還要是宋朝的,這就是說道學氣之重。如李夢陽詩云:
「姑惡,姑惡,
小姑刺齪姑不樂。
新婦早煮,
低聲奉小姑。」
又張瑄詩云:
「姑惡,姑惡,
新婦何曾自認錯,
人家有姑無此惡。
姑生女,作人婦,
姑不惡,婦則樂。」
又梁佩蘭詩云:
「姑惡,姑惡,
新婦不得姑樂。
姑惡猶可,
小姑諑我。」
觀道人詩云:
「苦苦苦,
堂上姑,吃婦乳,
小姑終日聲如虎。」
查慎行詩云:
「野有慈姑,其葉沃若。
孝婦之口,忍雲姑惡。」
劉逢升詩云:
「姑惡,姑惡,
姑有何惡兒婦薄。
婦之惡兮姑忘卻,
姑之惡兮婦言作。
東鄰乳姑暮復朝,
西家灶爇婆餅焦。
反汝長舌稱姑賢,
子為父隱理當然。」
李聯琇詩云:
「姑惡姑惡,姑蒙惡名,
匪姑虐婦,自戕厥生。
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臣罪當誅,天王聖明。」
這頭幾個人都說姑並不惡,或者只是小姑不好罷,到了末后兩位則大放厥辭,簡直不知說的什麼了。本來禽言之類是做不好的,要切定題字,上焉者只是借題發揮,否則賦得枯窘題罷了。姑惡題目牽涉到倫常,無論如何做法總不能不說到這上頭去,這就給了詩人們一個難題,不但要考文章的優劣,而且也考出他們思想的明暗,性情的厚薄來。在這裡,明清的考生似乎都難免考了丁戊:這雖然是句遊戲話,但想起來卻也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二十一年三月十五日。
不失先生來索稿,別無可貢獻,只得以此塞責。正閱陶及申《筠廠文選》,《題五陵氏遊記》中雲,五陵「好聽禽,為禽言多至八十首」,惜在康熙時已經「會稽人多不識」,予生也晚,更無從得見此禽言大全了,想起來實在可惜。二十七日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