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辟避難的回憶
世人常說,老年人喜歡回憶舊事,既然大家多是這麼說,當然有一定的真實性。可是在我個人說來,卻未必真是如此。我回顧過去的六十多年,正是中國多災多難的時節,單舉出犖犖大者來說,前清甲申(一八八四)的中法之戰,甲午(一八九四)的中日之戰,接著是庚子(一九〇〇)的義和團事件,吃了帝國主義者很大的虧。國內的事有辛亥(一九一一)革命后的不安和洪憲帝制事件,北洋政府的爭權,釀成張勳復辟以及一聯串的皖直奉直之戰,都是在北京一帶發動的。這些事件都已過去了,現在三十歲以下的青年一樣都沒有碰到,這是很幸運的,我們只有羨慕他們,對於自己不愉快的經驗毫無可以留戀的地方。不過從別方面來說,知道一點也並不是全無用處的,特別是對於沒有經驗過這些事情的青年們。我於一九一七年來到北京,那洪憲的一幕已經過去,就我所知道的事情來說,只好從張勳的復辟說起了。
我於一九一七年即民國六年的四月來到北京,正是黎元洪當大總統,段祺瑞當國務總理,摩擦得很厲害的時候,各省的督軍都同段是一氣的,出來說話給他撐腰,由江蘇的張勳和安徽的倪嗣沖為頭,開了督軍團會議,而且這班軍閥逐漸由徐州來到天津,末了張勳終於帶了他的辮子兵入駐北京了。本來我們坐火車路過徐州,看見車站上拖了辮子扛著槍的兵便覺得恐怖,現在卻開到北京來了,就駐紮在天壇里。我那時是在北京大學附設的國史編纂處任事,有一天特地跑去找校長蔡孑民,問他對於時局的看法,他也不說好壞,只簡單明了的回答,只要不復辟,他總是不走的。這話的預兆雖然不大好,但多少總給了我們一點安心。這記得是六月二十六日的事情。
七月一日是星期日,因為是夏天,魯迅起來得相當的早,預備往琉璃廠去。給我們做事的會館長班的兒子進來說道,外邊都掛了龍旗了。這本來並不是意外的事,但聽到了的時候大家感到滿身的不愉快。當時日記上沒有記得詳細,但是有一節云:「晚飲酒大醉,吃醉魚乾,銘伯先生所送也。」這裡可以看見煩悶的情形。魯迅的有些教育界的朋友最初打算走避,有的想南下,有的想往天津,但是三四天里軍閥中間發生分裂,段祺瑞在馬廠誓師,看來複辟消滅只是時間問題,我們既然沒有資力遷移,所以只好在北京坐等了。
段派李長泰的一師兵逐漸逼近北京,辮子兵並不接戰,只向城裡退,結果是集中在外城天壇和內城南河沿張勳的住宅附近一帶。從六日起城內的人開始往來逃難,怕的不是巷戰的波及,實在還是怕辮子兵的搶劫罷了。我們也於七日由會館搬往東城,日記上記的很簡單,略抄錄數項如下:
「七日晴,上午有飛機擲彈於宮城。十二時同大哥移居崇文門內船板衚衕新華飯店。」
「九日陰,夜店中人警備,雲聞槍聲。」
「十二日晴,晨四時半聞槍炮聲,下午二時頃止,聞天壇諸處皆下,復辟之事凡十一日而了矣。晚同大哥至義興局吃飯,以店中居奇也。」案義興局系齊壽山君家所開的店鋪,在東裱褙衚衕。魯迅日記第六冊同日所記可供比較參考:
「十二日晴,晨四時半聞戰聲甚烈,午後二時許止,事平,但多謠言耳。覓食甚難,晚同王華祝,張仲蘇及二弟住義興局,覓齊壽山,得一餐。」至十四日,遂由新華飯店復搬回會館來了。
那一天里槍炮聲很是猛烈,足足放了十小時,但很奇怪的是,死傷卻是意外的稀少,謠言傳聞說都是朝天放的,死的若干人可能都是由於流彈。東安門三座門在未拆除之前,還留下一點戰跡,在它的西面有些彈痕,乃是從南河沿的張公館向著東南打過來的。燒殘的張公館首先毀去,東安門近年也已拆去,於是這復辟一役的遺迹就什麼都已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