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詩人
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詩人,(當然是在夢中,)在街上走著搜尋詩料。
我在護國寺街向東走去,看見從對面來了一口棺材。這是一口白皮的空棺,裝在人力車上面,一個人拉著,慢慢的走。車的右邊跟著一個女人,手裡抱著一個一歲以內的孩子。她穿著重孝,但是身上的白衣和頭上的白布都是很舊而且臟,似乎已經穿了一個多月了。她一面走,一面和車夫說著話,一點都看不出悲哀的樣子。——她的悲哀大約被苦辛所凍住,所遮蓋了罷。我想像死者是什麼人,生者是什麼人,以及死者和生者的過去,正抽出鉛筆想寫下來,他們卻已經完全不見了。
這回是在西四北大街的馬路上了。夜裡驟雨初過,大路洗的很是清潔,石子都一顆顆的突出,兩邊的泥路卻爛的像泥塘一般。東邊路旁有三四個人立著呆看,我也近前一望,原來是一匹死馬躺在那裡。大車早已走了,撇下這馬,頭朝著南腳向著東的攤在路旁。這大約也只是一匹平常的馬,但躺在那裡,看去似乎很是瘦小,從泥路中間拖開的時候又翻了轉面,所以他上邊的面孔肚子和前後腿都是濕而且黑的沾著一面的污泥。他那胸腹已經不再掀動了,但是喉間還是咻咻的一聲聲的作響,不過這已經不是活物的聲音,只是如風過破紙窗似的一種無生的音響而已。我忽然想到俄國息契特林的講馬的一生的故事《柯虐伽》,拿出筆來在筆記簿上剛寫下去,一切又都不見了。
有了詩料,卻做不成詩,覺得非常懊惱,但也徼幸因此便從夢中驚醒過來了。